第386章全軍進發

正和三十年，六月廿。

雲嵐王城，午後。

獨屬夏季的烈日垂直紮下，耙犁般刺街道。

侍衛們力推開宮門，六十四人抬的青紅大轎像條花蛇出，由兩隊飆風衛前後護持著往南巡遊。

二層轎頂，風乘意頭戴珠冠，站著如泥塑木偶。

長街空。

塵灰在青磚上漂移，間或有人撞見隊伍便遠遠避開，彷彿在辟邪。

窗欞門后，更多視線左右穿刺，每一道都來自於一雙畏憎夾雜的眼睛。

出宮勞軍的風乘意麻木承著。

今時今日，風慕白已不再虛與委蛇，見他時連禮節都省略，直接以命令擺布。

轎子輕微搖晃，不及大乘輿平穩。

風乘意扛著酷熱，一路端詳死氣沉沉的雲嵐城，不由懷想初記事時的繁華與溫。

彼時這座城是他的襁褓，如今卻可能是棺槨。

轎子停在城下，停在六丈高牆的影中。

這不是個好兆頭，但沒人在乎。

畢竟雲嵐城現下最難找的就是好兆頭。

風乘意負手下轎，脖子的汗黏難。

他多聽到些稀稀拉拉的歡呼聲，但每每循聲抬眼，看到哪哪裡的呼聲便迅速平息。

這沉默是一種挑釁。

一國之王憤怒地瞇起眼，這表足以嚇癱王宮任一位侍，然而城上下視的士兵們臉龐背，模糊得看不清五，彷彿一個個長在牆間的黑魆窟窿。

你們可敢這樣對風慕白？

風乘意憤恨想著，低下頭不敢抹汗水，在一條石臺階上小步疾走。

雲嵐乃三郡第一雄城。

其城牆鐵灰壯闊，隔十五丈起一雙層角樓，綿延如線的城頭此時站滿了守軍。

風乘意手按城磚抖擻意氣，凝眸注視。

南方一城之隔，風暴嵐山連接天地，如一棵雲白巨木。

北方兩裡外，百勝軍的大營在下暗沉為一個斑塊，彷彿赭的蟻，隨時會湧出無窮無盡的兇惡蟲豸。

兩者之間，是正回他的天風軍將士們。

他們眼球表面俱浮凸滿，像燒紅了的鐵纖。

風乘意用珠簾遮掩表，垂目不敢再看。

自從以天生的聰穎與敏銳看穿未來的終點后，他就一直狂熱期盼自己的死亡，幻想它的盛大與莊嚴。

但此時此刻，當風乘意切實見到頹唐的城牆與乾癟的守軍，察覺到死亡踮著足尖抵近了，他心中卻只有難以名狀的恐懼。

按風慕白的要求，他本該出言鼓舞士氣，說些「同生共死」的漂亮話語，當眾作出前出王宮、臨陣督戰的輝決定。

然而自暈眩般的日中，他只看到王妃與岳丈泡水浮腫的的臉。

風乘意抖，竟當眾乾嘔，沒能說出一句話。

城牆上起了陣竄稀般的笑聲；大部分士卒只無聲勾了勾角，就算是走了過場。

風乘意逃一般地回了宮。

這一次，他沒能用鞭打向侍分心的痛苦。

······

同日，未時初。

雲嵐城北。

一日走到最熱的時候。

天空北側一雲都沒有，只有個窟窿般的白熾在無聲地炙烤。

百勝軍大營忙做一團，軍吆喝士卒踏出營門，在外頭披掛甲胄、整齊列隊。

他們腳邊，叢叢白花漾在綠草，彷彿碎了渣的骨骼。

千米之外，天風軍上將軍陳正弘在角樓上瞭。

「賊軍大營方立，陣腳尚不穩，徐運濤就在這裝腔作勢。」

他哂道，笑了片刻，轉頭去看千面風副統領喬淞。

「剩下三位先天什麼時候能到？」

「召回的信使是昨日出發，若無意外，三人中最快的一位三日後能到。」

喬淞回道。

「為何不早些派使者？賊軍六月十七大舉南進，我軍將退守城池，早報給你們了！」

陳正弘發了個牢。

「陳帥，雲嵐局面畢竟不算危急，而城外的人牲轉運卻差不了一日。」

喬淞苦笑，低了聲音。

「如今城后每日要吃三四百人，若只在城取，局面恐怕更壞。」

陳正弘無法反駁，片刻後用鼻子嗤了一聲。

「三日後也不算太遲吧，敵軍至還需五日轉運木料、構築大型攻城械。」

他自通道，看著百勝軍的輕重步兵在二里地外按軍團排方陣。

而後，許多雲梯、二三丈長的拼接木板自營門運出。

「徐運濤這是什麼意思？」

喬淞問道。

陳正弘不答，眉頭皺。

沒有預想中的檄文宣讀，兩軍對罵。

只見令旗無聲翻卷，百勝軍中便湧出大批重甲士兵，一不茍地結四人小陣，以大盾掩護重斧清理拒馬。

明明到了擊距離，城上士兵們卻出神看著，彷彿自己在局勢之外，當的不是守城的班。

直到軍呵斥干預，才有零散箭矢出，大多無力。

喬淞見陳正弘不急不怒，喚了聲「陳帥」。

後者斜睨他一眼。

「城這幾年流言紛、一板一眼，甚至有說王庭遲早把全城人命填風雲頂的，這喬指揮比我更知道。

去年、前年，人牲取自山野村寨，這些話大家聽了一笑了之；但自五月龔家一夜族滅，天風軍中許多人便深信不疑。」

喬淞聽得訥訥無言。

陳正弘亦怔然片刻，見敵軍將臺上豎起徐字大旗，目才又凝聚起來。

「賊軍見我疲憊，說不得心生僥倖，要上城試試了。」

「王上請出來了嗎？」

他著指節，突然問道。

「已經在中正門前的王座上坐下了。」

喬淞回道，往後示意。

陳正弘借角樓之高轉頭放眼，見到筆直穿城的大道末端鎮著個金寶座，上頭約著個有頭有四肢的形狀，看不清是人是狗——當然到了這個時候，只要有個戴珠冠的坐在那，是人是狗也無所謂了。

熾烈。

寶座沒有華蓋，代表與士卒同甘共苦。

陳正弘聽說風乘意不是自願的，是風慕白親自勸諫據說還甩了耳才不得不出來。

這一點同樣無所謂。

以饕餮兒名聲之差，風慕白本不指鼓舞多士氣，無非是讓下面人知道王上沒跑。

申時正（下午四點）。

敵軍把北城門前的蒺藜拒馬清出個大概，往陷馬上鋪出兩條木板路。

護城河依然完好，河面從城外看映著磚的青，從城上看映著天的藍。

天自然是在最高，像淺染過的純藍麻布。

天之下是風暴嵐山，徐徐旋轉，扯走每一雲。

日未落，月已出。

兩個天與嵐山南北相對，彷彿封閉世界僅有的缺口。

陳正弘高踞樓臺，隔著里餘地與曾經的天風軍大將對視。

沙場再見，各為其主，毋需多言。

徐運濤驀地起，舉槌擂鼓。

離黃昏不到一個時辰，百勝軍竟是全軍進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