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他問，康芷也很樂意主為他解：“我朝上將軍。”

“……”顧二郎只覺天都塌了。

他是誰？他為什麼要站在這里？

京城的人，都這樣不給人留活路的嗎？

見顧二郎深打擊的模樣，康芷心大好。

東羅國主親自前來拜賀，殿眾員的心也很好。

同樣心很好的，還有帶著一群侍宮娥們在甘殿中布置寢殿的喜兒，宮人們忙碌搬抬進進出出，每個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大典做準備。

皇城之外，放眼民間，亦見欣欣之氣盈滿京華。

就連京中各獄所，也多了一份生氣。許多輕罪的囚犯，以及先前因大局更迭而被牽聯獄者，都在期待著冊立新帝之后的大赦和翻案，等待重見天日的機會。

但這個機會，注定不屬于被單獨關押在刑部地牢中的那些死囚重犯。

這里不見天日，不辨晝夜，縱是暑日里也滲著縷縷的冷，仿佛被切斷了與這世間的連接，而直抵黃泉幽冥。

一間狹小的牢房中，一名囚犯臥在角落中，任憑蚰蜒等爬蟲在上游走，他卻也一不。若非還睜著一雙眼睛，實在已像極了一死尸，讓人很難想象著這會是數月前那位仁名滿天下，即將登臨帝位的榮王殿下。

那雙眼睛里此刻僅剩下強撐著的不甘，不甘以這種屈辱的方式，死在這種骯臟的地方。

相隔不遠的另一間牢房中，鎖著一名囚。

明是直接被玄策軍押送到此的，未曾更換囚服，還穿著原本的衫。那用料上乘，刺繡繁復的已經很難辨認原本，崔璟軍中無人凌拷問，但為犯人跟隨行軍已足夠讓養尊優已久、自尊心極強的盡折磨。

被扔進這間牢房中之后，許多不愿回想的泥濘舊事不控制地將纏裹，在這骯臟暗的牢房里，借著盛水的碗看到自己狼狽的倒影，崩潰了一次又一次。

做了這麼多，為得就是不必再回到泥濘中，可為何已竭盡全力卻還是被留在了這種地方？難道真的就是命嗎？憑什麼生來就是這樣的命？這不公平！

明反反復復回想，此刻坐在墻角，口中怔怔然自語，牙關不控制地細微抖，發出的聲音同鼠類啃噬之音重迭著。

的眼神不斷變幻，時而怨恨，時而恐懼，時而厭惡，時而浮滿殺意。

在這里無人會去留意的緒，兩名獄卒經過牢房外，其中一人說：“再有三日就是太殿下的登極大典了……我昨日里偶然聽那位譚大人和宋大人說，到時六部的人都有賞賜，說不定咱們也能沾一沾呢。”

“戶部的人天苦呢，國庫里也拿不出賞賜來吧？”

“不是國庫，是淮南道的人帶來的……太殿下的私庫！江都有錢著呢，不單有作坊，聽說這兩年海上通商也大賺了幾筆……還有那些淮南道的富商們，上貢的賀禮，都是車車運來京師的！”

“我說呢，昨日下值，見湛尚書上轎時紅滿面，還以為他家中有什麼喜事呢……”

“待太殿下登基后，咱們說不定也能有好日子了。”

早在卞軍還沒打進京師之前，各衙門的俸祿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未能正常發放了，像他們這些小吏的日子更是苦的，更何況之后又幾番。

“豈止是好日子……我還聽說東羅國君親自來拜賀了！咱們太殿下文武兼備，打得四海八方無有敢不俯首稱臣者……”

獄卒們與有榮焉的聲音遠去，明腦中不停地回響著“太登基”四字，只覺猶如一長針刺的腦髓，疼得頭腦裂，無數神思之弦崩斷支離破碎。

猛然站起來，更覺天旋地轉，環顧四壁，喃喃道：“這本該是我的！”

“是個妖邪！”明猛然撲向牢欄，大聲道：“李歲寧是妖邪之！你們都被騙了！”

有獄卒聽到靜走來，只見那在牢門的子神恍惚，口中說著什麼：“不對……本該選我才對！”

“我才是姑母選中的人，李尚應當選我……為什麼要選常歲寧？”

明茫然后退，雙眼盛滿了不甘心的淚：“分明我才是最像的人！”

因為足夠像，所以姑母才將帶進宮中……以便迎接李尚回來，不是嗎？

姑母盼著李尚回來，同時也想繼續縱回來之后的李尚，所以姑母選了，留在邊……

將一切都已經想明白了，可是……可是為什麼李尚偏偏不選？

一遍遍重復：“分明我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若李尚選擇在的里醒來，那明便會替代如今的李歲寧，為大盛的新帝！江山，皇權，崔璟……一切都將是的！

明的名字會以帝王的份留在史書之上！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敗涂地！悲慘骯臟！

你我，主與次，真正意義上的自我存在與消失，明俱已分不清了。憑借全部力量仍舊落得慘敗收場，這讓的里徹底崩塌，無法接失敗，于是寧愿外求，寧愿為容納他人靈魂的皿，為一擁抱權勢與勝利的軀殼。

此時此刻，僅剩下一個混的念頭：“……我要去見！我要見李尚！我要問為什麼不選我……究竟為什麼！”

用力拍打牢門，鎖鏈發出聒噪聲響，聲音尖利抖：“我要見李尚，讓來見我！為什麼不來見我，為什麼不來審我！”

“還有姑母，我要見姑母！我要回答我，為什麼要把我從那里帶出來，卻又將我當作棄子！”

“們憑什麼這樣待我！”

“回答我！”

聽滿口都是先太子李尚，幾名獄卒換罷眼神，都覺得這個人大概是瘋了。

很快，那些瘋言便被一團臟布堵住，幽暗的牢房中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嗚嗚悶音，猶在不甘地回響著。

不同于牢房中的暗，外面正值晚霞漫天。

一年四季，數夏日的晚霞最為張揚熾麗，整座皇城都被染了耀眼的金。

皇城西面的一座宮殿，有打掃過的痕跡，卻靜謐到仿佛無人居住。

直到一名侍從外面回來，行走間打破了這份寂靜。

侍來到殿中，向那道臨窗而坐的影行禮。那道影的主人，緩聲問侍：“如何，太可曾應允了？”

“回……”侍話到邊，不知該如何稱呼這位已經退位的帝王才合適，只能垂首道：“太殿下應允了。”

明氏點了頭，握著龍杖慢慢起，道：“既如此，明日晨早，你便出宮去，代我祭拜馬相。”

“是，奴遵命。”

明氏轉頭看向窗外，自語般道：“馬相以命保全了朕僅有的天子尊嚴，卻也讓朕慚愧……”

馬相是為護而死，還有這樣一位賢臣愿意為赴死，至證明了不是一個一無是的君主，至也曾得過一份厚重忠誠的人心擁護。

可即便如此，之前待馬相也曾有過猜疑。

忠于者，亦得疑心——原以為猜疑是帝王必須備的能力，可如今才知，這不過是因為從無信人的能力。

此時孤寡一人，是應有的收場。

明氏看著窗外漸漸退去的霞，直到夜吞噬天地，仍孤獨立于窗前。

夜中的皇城，在各宮燈的映照下，猶如一座華麗剔的琉璃之境。

李歲寧理罷公務，此刻正在殿看信，白日里崔璟替篩選過書信，依照輕重緩急分別擺放著。

姚冉在忙著核對大典流程，四下正是忙碌時，崔璟如一塊及時磚，很好地理著李歲寧邊的各類瑣事。

崔璟的出教養，讓他自便早早接到了權政治之道。之后投軍中，一步步為玄策軍統帥，是真真正正的文武兼備，且經驗厚，足以應對各類事項。

他替李歲寧理了許多簡單的軍務，以及城中和皇城中的軍防布置，還有許多力所能及的繁雜瑣碎之事。

但涉及機要事，他一概會主回避，除非李歲寧拉著他一同商討，除此外他絕不會去。

即便他信自己，即便李歲寧信他，但該守的底線他不會逾越，皇權的獨一無二不容侵犯，他會是權力的守護者，同時也是踐行者。

這也是他想與長久相守的基本誠意。

崔璟的誠意遠不止這些。

自回京后，他每日只在玄策府和皇城之間出，軍營之事暫時給了常歲安來打理。

常歲安沒想那麼多，他也覺得崔大都督該好好休養一段時日了，況且，如今軍中也無急事務了——大都督陪好寧寧，比什麼都重要！

崔璟的確陪得很好，李歲寧也這樣認為。

簡直不知道還有什麼是崔璟不會去做的，替分擔公事還且罷了，今日晌午，從殿出來，竟見他領著一群侍，在修偏殿的房頂——

彼時李歲寧走過去，迎著刺目的，拿手擋在眉骨上方，仰頭看著屋頂上的人，忽然想到五年前，去大云寺時，也曾見他在修天塔的屋檐。

那時還不知道天塔的用，只想著，這位上將軍還真是勤，全然沒有端什麼份架子，要麼就是他在信佛這件事上十分虔誠。

后來才知，原來被他虔誠對待的，并非是神佛。

塔中沒有神佛，只有一尊白玉塑像。

今時再看著修補偏殿屋頂的崔璟，李歲寧便想，崔令安好像始終都在替修修補補，修補與有關的屋頂，修補的玄策軍，的舊部戰馬，甚至也在修補的大盛江山，以及一度因為背叛而到茫然的心境。

這世道先前一直都在變壞，好在有崔令安一直修修補補。

看著殿宇屋頂上的人，李歲寧到無比安心，等上面的崔璟也看向時，便仰頭命令他：“崔令安，我了，下來陪我用膳吧！”

刺眼，崔璟似乎笑了笑，李歲寧看不太真切，只聽他應道：“好，就來。”

李歲寧等飯時，先等到了崔璟，他已洗去汗水換上清爽干凈的袍，一同前來的還有阿點，阿點手中舉著幾支半開的荷花，不知又是從哪個池子里折來的，在了一旁的白玉瓶中。

李歲寧用完午膳，便又繼續去忙公務了，大典結束之前，都沒有時間懶睡中覺。

午后，常闊來了一趟，李歲寧忙得不開，崔璟代去見了常闊，二人一下午不知都說了些什麼，常闊離開時笑容滿面。

此時正值晚間，李歲寧盤坐在羅漢床上讀信，看到了先前康芷帶進宮中的兩封，一封來自石滿，一封來自康叢。

康叢和石滿把守著邊陲重鎮，北境初定，有很多后續防要重新布置，他們不便長途跋涉京，便來信拜賀。

康叢如今格外老實，再不敢將李歲寧當作羅剎來看待了，信間恭恭敬敬，小心翼翼。

石滿在信間細稟了平盧軍中的事務，以及范一帶的況。

末了，石滿不忘替他母親石老夫人傳話，石老夫人強勢，大抵是不允許兒子瞎改的原話，因此用詞格外平實，包括但不限于“給殿下您磕頭道喜了”、“我家狗兒和康家小子守在此地，殿下只管安心”、“等來日有機會，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京去給殿下當面請安，順便瞧一瞧京師究竟怎麼個繁華法兒”等等。

李歲寧看得揚起角，心很覺輕快。

看罷信后，李歲寧起，了個懶腰，走出殿。

崔璟還沒走，他每日都要等李歲寧理完公務才離開，有時皇城落鎖了，他便去阿點那歇下。

李歲寧很喜歡坐在石階上，這莫名覺得很放松。

此時在殿前的石階上坐下，吹著夏日夜風，看崔璟在皎潔月下舞劍。

崔璟收劍時，李歲寧很不吝嗇地掌贊好。

之后，喜兒送來涼茶兩盞，崔璟便陪著李歲寧坐在石階上說話。

其余的宮人們都退遠了，只喜兒和翟細侍立于十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