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龕毫不猶豫笑道:“那就約定好了,三次出手!不是道貌岸然、惜羽的君子,也不是翻臉無、毫無底線的小人,好,如此纔好!那我就徹底放心了。我先前怕就怕落魄山的陳山主事事被聖賢書、大道理拘着,也怕劍氣長城的末代對所有妖族痛恨不已,寧肯錯殺一百也不肯錯放一個,我若是帶着梅澹盪上了落魄山,豈不是自投羅網。”
陳平安點點頭。
梅龕小心翼翼說道:“梅澹盪能不能與小陌先生認個二師父,若是爲難,當個不記名的弟子也行?”
陳平安微笑道:“懇請前輩見好就收。”
梅龕說道:“那這件事我以後都不提了,想都不想。也請放心,保證說到做到。”
“如此最好。”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落魄山不是一言堂,我理解你們,並不意味着你們可以忽視大多數人的觀。既然當了譜牒修士,就要懂得鄉隨俗。我也不會讓你們學一學米裕,但是你們可以看一看老聾兒,再加上小陌和謝狗,相信總能琢磨出一條最適合你們師徒的登山之路。”
梅龕點頭道:“在理!”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作爲師父,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梅澹盪只是一位心向劍道的純粹劍修,蠻荒妖族只是個天生的份。但在我這邊,只要找到一個理由,他就得死。”
梅龕悚然無言。
陳平安這句話,既是說給梅龕聽的,也沒有瞞梅澹盪。
故而梅澹盪聞言說道:“找個機會,時間地點都由說了算,我可以攤開道場心湖,讓跟小陌先生、或是白景一起,一探究竟,確定真僞。”
陳平安眯眼道:“確定?”
梅澹盪說道:“確定無疑!”
陳平安微笑道:“小陌跟謝狗已經早就探究過了。”
梅澹盪瞬間張萬分。
梅龕如釋重負的同時,忍不住埋怨一句,“,上才說了自己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此舉不是僞君子跟真小人兼而有之?”
陳平安唉了一聲,笑呵呵道:“我也就是度量大,聽得進別人的真心話。”
梅澹盪忍俊不,之前想象了一百種年輕的形象,不曾想竟是這麼一號人。
陳平安同時單獨以心聲詢問梅澹盪,“想好了沒有,什麼時候放棄師徒名分,改拜小陌爲師?”
梅澹盪有些心虛,用不太確定的語氣答道:“等我了飛昇境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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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說道:“那就抓點。”
梅澹盪也是混不吝,“靠我練劍自悟,猴年馬月才能證道,估着還是需要小陌先生和白景前輩多多提點。”
陳平安嘖了一聲,打趣一句,“不會因爲缺了一句‘多有得罪’,梅劍仙你便臉上掛不住,從此心懷怨懟吧?”
梅澹盪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給問倒了,只是搖搖頭,思來想去,還是以誠待人,“我又不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不興這套。”
齊廷濟即將走一趟蠻荒天下,大概那才真正的送人上路,多有得罪?
謝狗以心聲笑道:“梅龕也是個狠人,方纔心中所想之事,若是真被我們確定了梅澹盪的死士份,會親自手殺人,絕對不肯假手於人。”
小陌附和說道:“刮目相看。”
陸芝說道:“如此看來,到底不失劍修本。”
宣試探說道:“寧姚,我跟黃陵可以自己出錢,能不能在飛昇城那邊重新修建金剛坡和白毫庵兩座私宅?可惜當年的營造圖紙,我們這邊都沒有保存,無所謂了,只要匾額上邊的三個字,沒有錯字別字就可以。”
說到這裡,宣自顧自樂呵起來。
黃陵笑道:“只要建好了,誰去住都無妨。”
寧姚說道:“這件事不問題。避暑行宮那邊有座檔案庫,陳平安早就將這些文獻專門單獨歸檔爲‘營造’條目,保存完好。先前飛昇城議事,已經通過了一項議程,所有已經戰死和外出未歸的私劍,只要有道統傳下的,都可以自行挑選地址,重新建造私宅,除了掛匾,還可以立碑紀事。不過如今管錢的泉府高野侯,說你們既然投奔了齊老劍仙,納龍象劍宗譜牒,就只能算是飛昇城的半個自己人了,宅邸重建一事,肯定沒問題,但是錢得你們自己出。”
宣笑道:“不愧是算賬的泉府,打得一手好算盤。”
寧姚一笑置之。
泉府一脈的作風,等你們去了,只會更加大開眼界。只說各個“賬房”各有自己的堂號牌匾,一個個的,十分通俗易懂。
聽說那邊的年輕人,都奉某人爲開山祖師。
黃陵問道:“寧姚,聽說當年爲了積攢戰功,離開避暑行宮出城殺妖,藏份,不惜覆麪皮、穿着如子?”
寧姚沒好氣道:“胡說八道!”
宣要更識趣些,是問的米裕,結果米大劍仙頓時急眼了,“道聽途說的混賬話,你也當真?休要聽信謠言!誰說的,讓他出來跟我當面對質!”
黃陵跟宣對視一眼,心領神會,得嘞,必然是真。
陸芝看了眼米劍仙。米裕愣了愣,怎的,陸芝也氣不過?
高爽突然開口,問道:“高酒蒙子?這都忍得住不灌幾口馬尿?”
黃陵說道:“着實難熬,一直忍住不拿出酒壺喝兩口。”
眼睛一亮,黃陵暗以心聲問道:“柴蕪,想不想喝酒?”
柴蕪說道:“想啊,不敢。”
聽說皇帝老兒的地盤,規矩多着呢。以前的師父,現在的義父,魏羨就說他曾經是宮裡當差做的,皇帝一不高興,就拖誰出去砍頭。
黃陵說道:“我先喝,你跟着?”
柴蕪想了想,“算了吧,這麼多人瞧着呢,我可不想被人誤會酒蒙子。”
年時在那井底,只有竹籃陪着,就一直看着井口,想要重新見到爹孃,或者哪怕只是一個路過的活人也好。
但是漸漸知道了,爹孃不會回來了,人間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的。
後來,莫名其妙學會了呼吸,活了下來,再後來,在那座白事鋪子掙點錢,之後遇到了喝酒、自稱海量的師父。
師父說的爹孃是好人,只是世道太了,由不得他們做更多的事而已。師父還說,你爹孃還願意將所有的食留給你,有些爲人父母的,不是這樣的,他們其實很自私,一輩子只自己。比如一路逃難走到了救災的粥鋪那邊,他們不會先想着給孩子喝,也可能得了個饅頭,就會背地裡藏好、吃掉。
天地人間只在一口井中。
小姑娘眼睛酸酸的,了鼻子。
腦袋上多出一隻手,不用猜,是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周首席。
柴蕪輕聲說道:“我沒事。”
姜尚真笑道:“想喝酒就喝,山主追究起來,就說我給你的酒。”
柴蕪到底還是講義氣的,壯起膽子,怯生生問道:“陳先生,我可以喝點酒嗎?”
陳平安轉過頭,笑容和煦,開口說道:“隨便喝。皇帝陛下要是生氣了,我替你擔着。”
皇帝宋和也笑着轉頭,“柴蕪,只管喝,在我們大驪境,你以後喝酒不必花錢,可以賒賬在宋和頭上。”
柴蕪一臉茫然,啊?真的假的,這都行?
即將走上大殿外的臺階,陳平安在此刻好像有意無意放緩了腳步。
皇帝宋和也就順勢停步,深呼吸一口氣,轉抱拳道:“諸位劍仙!願飲酒者只管痛飲,大驪朝廷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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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東北角,太后居所,庭院深深,綠蔭蔥蘢,南簪要親自接見一位來自州仙都峰的貴客。
陸神進京覲見太后娘娘,是跟大驪朝廷通報過的,司禮監掌印親自帶領陸神穿過重重大門,步行至此,停步宮外,再由一位太后娘娘的宮領着陸神過宮門。
終於再次見到這位祖師,南簪不可謂不心複雜,憑藉手釧,南簪已經恢復上輩子的記憶,宛如翻書。
最爲鮮明記憶畫面中,那是一座極爲高峻寬敞的大堂,鋪有纖塵不染、異常堅的潔白地磚,站在最前邊擔任主祀的陸氏家主,陸神,就像一尊背對人間衆生的神靈,那一刻,彷彿是凝固不的。
南簪心思急轉,驀的跪倒在地,“陸絳拜見祖師。”
南簪泣不聲,伏地不起,不敢擡頭,哽咽道:“陸絳有負所託,是家族罪人,懇請祖師責罰。”
面對陸絳的跪拜禮,陸神坦然之,聽過那番表明心志的言語,陸神等了片刻,輕聲道:“可以起了。”
南簪猶豫許久,還是乖乖站起,側過拭眼淚。
陸神突然打了個稽首,“中土陸氏,陸神,見過大驪太后。”
南簪愕然,隨即釋然,然後心中驚喜萬分,終於,終於與中土陸氏徹底劃清界線了!
陸神微笑道:“早就聽聞太后祖籍洪州豫章郡,鍾靈毓秀,大木參天,有機會是要去看看。”
南簪聞言好像吃了一顆天大定心丸,相信從今往後,陸氏祠堂譜牒上邊就再無“陸絳”,世間只有大驪太后娘娘南簪了!
陸神卻是極爲稔南簪之流的心,微笑道:“稟太后,就在前不久,我已經主拜會過落魄山,與陳國師面對面,將誤會解釋清楚了。如今我就在仙都峰居,與落魄山可謂近鄰。我未必會去豫章郡遊覽山水,太后也不必非要去仙都峰賞景散心,你我都隨緣。”
言語容,可謂極爲客氣,但是陸神的氣態,眼神,又是何等毫不掩飾的疏離冷漠。
桌旁石凳,鋪有明黃的墊子,雙方看似平起平坐……南簪聞言,倍驚悚,立即收斂些許心緒,低眉順眼一句,“曉得了。”
陸神默不作聲,只是一笑置之。南簪便是如坐鍼氈,直到陸神起告辭離去,南簪還是魂不守舍,久久心緒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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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在國師府的讀書,是第三進院落東廂房六間屋子之一。書桌臨窗,一套文房清供,正是家鄉那邊燒造的青瓷,窗戶外邊有種植有紫竹數竿,瀟瀟灑灑,風吹竹葉,桌上的竹影也隨之晃起來。林守一正在抄書,筆鋒在紙上簌簌作響。偶爾擡頭,天下,碧空如洗,竹影婆娑,宛如置於清涼世界,趕考的讀書人,恰似碧紗籠中人。
這間廂房門口那邊,出現一位眉眼細長的道人,容貌俊,雌雄難辨。時常在桃樹下徘徊。
名爲宋雲間,道號攖寧,自稱跟林守一相同,都是在這座府邸寄人籬下。
宋雲間笑道:“林公子,聽說能不能考中進士,主要看科舉制藝的本事,還要講究座師房師的閱卷口味,但要說能不能一甲三名,得看命,文運多寡,有無祖蔭庇護?”
林守一停筆,擱放在青花纏枝靈芝的三峰筆架上邊,轉頭笑道:“不太清楚。年時先生有教誨,讀書一事,有志於學正心誠意而已。”
宋雲間恍然道:“原來如此,是我俗了。”
林守一笑道:“我若清高,何必科舉。”
宋雲間疑問道:“林公子,恕我矇昧,修道之人,往往記憶力出衆,如果明知大道無,轉爲有志於功名,隨便讀個幾年書,撇開我們大驪王朝不談,去參加小國科舉,想要一份金榜題名,說是探囊取都不誇張吧?但是願意參加科舉的修士,好像依舊不多?”
林守一解釋道:“早先寶瓶洲風俗,大上第一等還是修道求仙,第二等書齋治學,三等的功名,末流的武夫。我們大驪王朝之所以被罵作北方蠻子,就在於民風彪悍,崇尚武德,不是馬背上求功名,就是習武練拳。所以譜牒修士考取功名,在山上的口碑不太好,很容易被視爲自甘墮落,況且真考中了,當了,拿着那麼點俸,難不是想要充實宦囊?考中了卻不當,爲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觀湖書院,不是擺設,是要追責的。就算在某個小國當了大,大貪特貪,中飽私囊,瘦一國而自,也還要是要過觀湖書院這一關,自然還不如直接當個護國真人、皇室供奉來得省心省力。”
昔年的觀湖書院,在當時大驪王朝還偏居一隅的寶瓶洲,可謂是什麼都可以管上一管,尤其是君子賢人,邪祟作,仙家枉法,流寇犯案,江湖人士的犯……只要落在他們手上,輒申飭仙府、皇帝國君,絕祠破山伐廟,也難怪修士將書院賢人比作小國的國君,君子就是強國的皇帝。只說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就到了書院賢人周矩?
只不過書院的這種約束,終究都只是“人力”,如石子投湖,漣漪也好,波濤也罷,某地人心和民風習俗,總會水波復平。
宋雲間點點頭,深以爲然。
林守一問道:“宋先生是想要引出書簡湖的話題?”
宋雲間點頭道:“我很好奇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才能夠讓國師如此難以切割。”
林守一微笑道:“我要繼續讀書了。”
既然下了逐客令,宋雲間就告辭離去。
捻芯來到這邊之後,是閒不住的,剛好補上符箐的空缺,這位人如今跟容魚職務類似,巡視國師府,檢閱各類檔案。
餘時務、蕭形他們幾個被放出來風一般的“籠中雀”,暫時在二進院子西廂房的一間屋子落腳,允許他們自行查閱某部司的檔案,各有分工。但是陳平安沒有提出任何要求。
今天蕭形正在憤憤不平於公孫泠泠的外出,然後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捻芯邊的“許切”。
許切剛剛從桐葉洲來到大驪京城,主公讓以後進大驪刑部當差,暫無,從底層的濁流胥吏做起。
眼見那劣的贗品,竟敢堂而皇之走到自己眼前,蕭形頓時火冒三丈,怒斥道:“賤婢!”
許切也不是吃素的,立即“記起”這個蕭形是主公以大神通幫忙斬卻的三尸,嗤笑道:“道之渣滓。”
捻芯也沒興趣看倆娘們揪頭髮撓臉,看見攖寧道號典出於陸沉篇大宗師的宋雲間,站在樹下,手摘下一瓣桃花夾在書頁中。
“相信大驪王朝在未來百年之,一定會爲浩然天下文治武功皆是第一的強國。”
宋雲間一手托起書籍,一手輕輕拍打封面,微笑道:“只要皇帝敢想,國師敢做。”
師兄作序,師弟寫跋,紙爲大驪,筆名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