輦畔有位中年道人,穿著尋常道袍,有著尋常模樣,神也自尋常,看不出任何特殊,自然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份。
如今的西陵神殿聯軍營里,還有百余名暗中自桃山潛來的紅神——道門最強大的力量,都集中在這里,而不在桃山神殿里。
這樣恐怖的力量,等的不止是葉紅魚和莫山山,還有寧缺……當金帳覆滅、阿打和國師慘死的消息傳到桃山,道門便開始著手做準備。
前數日,寧缺在清河殺死橫木的消息,也傳到了這里,這個事實,令西陵神殿最強大的數人,同時沉默了很長時間。
按照寧缺萬里奔波殺人的速度,他應該到來的不會比消息慢多,掌教、趙南海及中年道人,開始沉默地準備最后的戰斗。
就算葉紅魚和莫山山與寧缺之間形某種默契,西陵神殿方面也覺得自己能畢其功于一役,因為他們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葉紅魚沒有來攻,寧缺也沒有來,葉紅魚如果是戰斗敏讓直覺里選擇了觀,那麼寧缺呢?他究竟去了哪里?
寧缺哪里都沒有去。
就像那天遠劍閣時,告訴南晉軍民的那句話,他在南晉境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自然停留不是旅游觀,他順便也殺了很多人。
降者,不殺。
不降者,殺。
降不是降唐,而是降于劍閣舊人。
這是寧缺告訴全南晉國民的三句話。
當西陵神殿準備迎接他南下的時候,他留在了這個世間第二強大的國度里,開始自己的宣諭,并且展著自己的冷酷。
他在畔山郡里殺人,在臨康城里殺人,在小巷里殺人,在皇宮里殺人,西陵神殿新立的那位皇帝被他殺死了,宰相被他殺死了,很多人都被他殺死了。
就在大河岸邊沉默窒息的等待和南晉冷殘酷的殺里,時間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流逝,人間進盛夏,一片酷署里,寧缺再次消失無蹤。
他留下的是那幾句話以及渾債,還有陷混的南晉。
大唐鎮南軍與羽林軍其時已復清河,待肅清舊閥諸人后,稍作休整便會繼續南下,如今的南晉哪里還有辦法能夠抵抗?
他真的憑一己之力便提前確定了一場國戰的走勢,為什麼?因為他能殺人,而且擅長殺人,以往書院這般能殺的人是軻浩然,只不過時間隔的太久,已經漸被人間淡忘,他現在做的事,就是讓人們再次想起來。
他渭城,金帳亡,過大澤,南晉亡,現在他再次消失,不知去往人間哪個國度,又有哪個國度將要滅亡?
……
……
盛夏漸去,酷暑依舊,西陵神殿在大河畔為寧缺準備的局,始終沒有等到寧缺出現,更沒有想到,他此時忽然出現在西陵神殿附近。
前一個西陵神殿指的是道門,后一個西陵神殿指的是位置,是桃山峰頂那幾座莊嚴的道殿——從小鎮去,剛好可以看到那個神圣的地方。
大黑馬來到了西陵神國,沉默地行走在桃山前那座小鎮里,與遠山峰間神圣的道殿相比,小鎮寧靜而世俗,形鮮明的對照。
寧缺本準備去買些烤紅薯吃,但在進小鎮時忽然改了主意,他沉默想了會兒時間,翻下馬,牽著韁繩走到鎮東某間簡陋的鋪子前。
下馬而行是表示尊重,如今西陵神殿里已經沒有人值得他尊重,但那個鋪子里的人值得,他雖然不了解那人的品行,令憑歲月二字便已經值得。
那是間鋪,小鎮里唯一的一間鋪,就像宋國與燕國境那個小鎮,也只有一間鋪,那人在的所有地方,都只能有一間鋪。
暮暑依然酷熱難當,小鎮像被籠在蒸鍋里一般,連續服用靈藥、被嘎嘎帶著吃盡荒原味的大黑馬,縱使質早已經被改造的極為特殊,依然有些不了,吭哧吭哧地著氣,便是寧缺也解開了院前的領口。
鋪里更是悶熱至極,被腥味和沸水鍋包圍的空間里,到是令人掩鼻的氣息和令人難耐的高溫,那個壯的中年人,卻依然穿著件皮圍,站在厚厚的案板前不停地揮沉重的刀,古銅的軀上竟是沒有一滴汗。
刀鋒落下,濺出的是與脂肪溢出形的雪花。
寧缺站在鋪門檻外,看著案板后的屠夫說道:“你好。”
屠夫沒有抬頭看他,依然繼續著斫的作,說道:“一般。”
寧缺沉默了會兒,問道:“你見到了嗎?”
屠夫停下斫的作,從繩上取下一塊布,胡了臉,又了手。
寧缺繼續說道:“我找了很長時間,但一直沒有找到。”
屠夫把那塊布隨意扔到屠刀上,看著他說道:“你沒有他們三個人快,自然沒有他們三個人快。”
一句話里兩個快字,前一個快字說的是速度,后一個說的是找到的時間。
寧缺想了想,禮貌地點點頭,說道:“謝謝,那我先走了。”
屠夫手,隔著那塊布握住刀柄,這樣能夠保證不會手。
“你要去哪里?”
“我去繼續找。”
“找需要殺人?”
“我本以為就算找不到,至也可以把觀主回來。”
“你已經殺了幾萬人,陳某也沒有出現,那麼何必繼續去殺?”
寧缺微微挑眉,看著屠夫說道:“我本以為像你和酒徒這樣經歷過永夜的人,不會在意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不是嗎?”
永夜是人間最悲慘的故事,有無數最凄慘的畫面,屠夫經歷過,看過,痛苦過,恐懼過,自然不會在意寧缺和道門做的那些事。
他說道:“我只是有些事,一直想請教你們書院。”
寧缺轉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說道:“你以前有問過嗎?”
屠夫說道:“夫子和軻浩然,我都打不過。”
這句話里藏著的意思很明確。
他的問題必然不是好問題,以前打不過,所以沒有答案,現在書院的下一代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寧缺的神變得更加寧靜,甚至顯得有些驕傲,說道:“你問。”
從這幾句對話開始,他代表的不再是自己——那個尋找妻子的普通世間男子——而是書院的代表,所以他必須更平靜,更自信。
屠夫把案板上那把刀舉起,橫在前。
隨著這個作,寧缺覺得鋪的門檻,似乎都隨著地面上升了幾分。
那把看似尋常、厚而滿是油的屠刀,仿佛有座山一般重。
“夫子總說寬仁,書院總說為人間,哪怕當年軻浩然殺了那麼多人,依然如此,覺得自己從來無錯,便是殺人也是為了人間所殺,就像現在書院和你做的這些事一樣,難道把人間殺了一半人,也是為了人間嗎?”
屠夫看著他說道:“拯救蒼生?我和酒徒沒有這麼宏大的愿,但你老師憑什麼用這個愿來判斷我們的是非?憑什麼你們書院做的事就是對的?只有按照你們的方式去拯救才是拯救?憑什麼蒼生要你們來拯救?”
寧缺靜靜看著他,說道:“有句話不問鬼神問蒼生,究竟誰是正確的,或者真的只有時間能夠證明,但至我們眼睛看到的,我們耳朵聽到的,唐國用一千年時間證明了的,老師他做的事,至相對是正確的。”
“那是因為他拳頭最大。”
屠夫面無表說道:“拳頭大便道理大,書院就是這種地方?”
寧缺想起小師叔,想起三師姐和自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他又想起老師,想起大師兄和二師兄,把早已想通的事,再次梳理的更清楚了些。
“你說的不是書院,也不是唐國。”
他看著屠夫說道:“書院是君子地,大唐是君子國,但我不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不想當君子,我寧肯永劫沉淪,也要試著實現老師的愿。”
屠夫說道:“讓靈魂行走于冥界,對你有什麼好?”
寧缺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自由……雖然這個詞現在已經很容易讓人產生油膩的覺,就像你手里的刀一樣,但沒自由,真的沒意思。”
屠夫說道:“……哪怕那是未知的危險的?”
寧缺說道:“你應該約猜到我的來歷,那麼就應該知道我的話才是正確的,我看到過,真實的本來就應該是那個樣子。”
屠夫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說道:“那里是冥界。”
“如果你堅持認為真實的世界就是冥界的話。”寧缺說道。
屠夫看著他說道:“以前道門說你是冥王之子,其實那是錯的,但其實也是對的,因為你會帶著這個世界進冥界。”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想著這些年來份的變換,想著那些曾經的故事與逃亡,覺得有些荒謬,有些傷。
他說道:“好像,確實是這樣的。”
屠夫說道:“人間……為什麼要進冥界?”
寧缺說道:“為什麼不?”
屠夫說道:“那里很冷。”
寧缺說道:“但是,也很大。”
說完這句話,鋪外變得安靜,因為太過安靜,于是死寂,鋪里的死豬瞪圓了眼睛看著兩個人,擱在沸水鍋里的羊頭也瞇著眼睛看著他們。
彼此有彼此的想法,沒有共識,于是便有死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