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的清楚,那道白線的前端,是一名修行者。
那名修行者穿著藍長衫,時而被朝耀紅。
觀主若有所思道:“那是梁國的一名散修,境界很糟糕。”
寧缺看著那道白線飛出大氣層,向著外太空飛去,笑了起來。
接著,數千道細細的白線從地面生起,向著大氣層外飛去,每道白細的前端,都是一名修行者,畫面蔚為壯觀。
人類,開始了自己新的旅程。
“有些意思。”
觀主平靜說道,然后變無數點,消散在新世界的第一道晨風里。
寧缺知道,在明柱穿過他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先前和自己對話的是他以極高境界強行留在這個世界的殘留意識,因為他不放心,他想看看新世界是否能夠在冥界存在下去,想看看人類是否能夠延續下去。
最后他覺得應該可以,于是便死了。
觀主有姓無名,他就陳某。
陳某里的某,是某某里的某,是人間隨可見的某某。
他代表著人類的一部分。
寧缺向天空一角,漸要被晨遮住的月亮。
夫子代表著人類的另一部分。
桃山崖畔,陳皮皮長拜及地,神平靜。
唐小棠隨他拜倒。
……
……
沒有永夜。人間越來越冷,那是世界外的寒意正在侵,以此看來,無論有沒有夫子,有沒有書院,這個世界終究不可能永遠地孤單下去。
灑落,雪峰上的雪漸漸融化,變涓涓細流,然后匯小溪向南流去,或者在荒原上會泛濫災,然而卻也會給那里帶去灌溉所需的水。
余簾在斷崖上抱著大師兄坐了很多天。
很多天后,大師兄的傷好了。
放下了他。
大師兄變了普通人,如果要回復當年的境界,不知道還要過多年。
或者,永遠都沒有那一天。
老黃牛離開西陵,拖著車廂,在斷崖下等著。
大師兄走上牛車,打開老師留在人間的最后一壺酒,很小心翼翼地喝了口,然后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他真的很滿足,滿足的不能再滿足,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李滿滿。
“師妹,再會。”
他看著余簾神溫和說道。
余簾掀開車簾,坐了上來。
大師兄神微異,指著天空某的一道白線,說道:“你難道不想出去看看?”
現在的人間,隨時隨地都會出現一道白線,那便意味著一名修行者離開人間。
修行,不是昊天賜給人類的禮,是人類的意愿。
修行者,最想知道更多,驗更多。
余簾這樣的大修行者怎會例外,更不會對看似兇險的天外世界有任何畏懼。
余簾不耐煩,說道:“江上沒蓋蓋子,想跳水自殺隨時都能跳,現在這天也沒蓋子,想飛出去就可以飛出去,著什麼急?”
大師兄想了想,說道:“也有道理。”
余簾問道:“你要去哪里?”
大師兄說道:“我想先把新世界走一圈,看看能不能走回原地……老師和小師弟都是這樣說的,但總要有人走一遍證明一下。”
余簾說道:“那要很長時間。”
大師兄說道:“老黃現在老了,難免慢些。”
老黃牛回頭看了二人一眼,懶懶地不想理會。
余簾說道:“很好。”
大師兄問道:“哪里好?”
余簾不說。
時間很長四字,極好。
牛車吱呀吱呀西行。
某日,路過名為函谷的某地。
牛車被一名道門老攔了下來。
那道門老跪在車前,痛哭流涕,說道門妙義隨觀主之死、西陵神殿之消失殆盡,書院崖里的書又毀于一朝,懇求大先生為道門留些法門。
他所求的那些道義,非陳皮皮、葉紅魚所能傳,只能求諸大先生。
大師兄沉默片刻,準備應其所求著書。
余簾問道:“師兄準備寫多卷?”
大師兄認真說道:“大道三千,三千卷為宜。”
余簾說道:“那要寫多長時間?前些天聽聞泥塘里出現了牡丹魚,再不去只怕要被那頭老黑驢吃,師兄給我便是。”
乃是魔宗宗主,乃是道門大敵,在書院學習的二十三年間,不知讀過多道門典籍,大師兄深知其才,并未反對。
“我說,你記。”余簾說道。
那名道門老不敢反對,趕拿起筆墨在旁認真聽著。
“道可道,非常道……”
過了會兒。
“完了?”
“完了。”
“這才五千字!”
“難道不夠?”
“玄之又玄……三先生,這太過玄妙……晚生愚鈍,實在看不懂啊。”
“看不懂就慢慢看。”
牛車繼續西行。
聽聞前方有牡丹魚可以吃,老黃牛終于打起了些神。
大師兄看著余簾微笑不語。
余簾神平靜。
大師兄笑了起來。
余簾也笑了起來。
“其實,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大師兄問道。
余簾面無表,卻有些不安。
大師兄有些茫然,問道:“為什麼小師弟一直要我找一個阿瞞的人當關門弟子?還說他一定能學會無距?”
余簾微惱,決定切牡丹魚的時候,自己絕對不手。
……
……
世界上切牡丹魚最好的是兩個人,大師兄和桑桑。
夫子不算。
而且關鍵在于蘸料。
所以嘎嘎非常不滿意,它一面像嚼柴一樣嚼著生魚片,一面斜乜著眼,打量著正在和那頭神駿雌馬打的火熱的大黑,心想呆會兒老黃來了,得栽贓到那頭憨貨上,就說塘子里那些牡丹魚,全部是丫吃了。
……
……
新世界和舊世界其實真的沒有太大差別。
喜歡吃牡丹魚的依然喜歡吃,喜歡到發的依然到發。
五師兄和八師兄還是習慣在后山里呆著下棋,西門和北宮還是喜歡在鏡湖畔琴吹簫,因為他們覺得世間本無人有資格聽自己的音律,知音依然還是彼此。王持去了月國,聽說遇見了花癡,至于有沒有發生什麼故事,誰都不知道。
陳皮皮和唐小棠留在了西陵神殿。
君陌和七師姐去了很遠的地方,日漸沃的荒原上還流傳著他的傳說,誰也不知道他的鐵劍正在哪里說著他的道理。
書院還是那個書院,長安還是那座長安,紅袖招現在是小草在管,唐帝正式登基,李漁深居清宮,極見人,上揚羽做著史上最丑陋的宰相,曾靜夫婦喝過那杯茶,自然長命百歲,萬雁塔寺的鐘聲還是那樣悠遠。
春風亭朝宅里歡聲笑語沒有斷過,朝老太爺今日收張三李四為義子,長安城著名的老三棒槌正式為了一家人,幫里的兄弟坐在偏廳聽著戲,婦人們在花廳里嗑著瓜子,朝小樹則在花園里看著夜空沉默不語。
這兩個月,又有十余名修行者走了,聽說現在有個專門的說法,做飛升?朝小樹想著自己此生很難看到彼岸的風景,神微黯。
是的,現在這個世界有月了,按照月亮的晴圓缺。
朝宅外的街道上,有輛馬車正在緩緩向著臨四十七巷的方向前進。
“好不容易讓皮皮重新煉了顆通天丸,為什麼你要扔進他茶杯里?你就不擔心他把杯子里的茶給倒了?”
“別人倒的茶他可能會倒,你這個做弟妹的給他斟茶,他怎麼會不喝?這世上有幾個人有資格讓昊天給他斟茶?雖說那家伙向來喜歡裝酷扮瀟灑,但別忘了他那句名言:天若容我,我便能活……聽著沒,那對你一個客氣!”
“也有道理……只是為什麼今天專門要我給他斟茶?”
“因為那碗煎蛋面,算我欠他的。”
“還是有道理。”
“你男人我什麼時候沒有道理?”
“你又不是二師兄。”
“喂,能不能不要提那個冷無的斷臂男子?”
車里的對話一直持續,直到停到老筆齋門前。
寧缺和桑桑走了下來。
桑桑還是像從前那般,懷里抱著只……青狗。
站在老筆齋門前,桑桑向夜空,輕聲問道:“這就是你來的那個世界嗎?”
寧缺說道:“應該就是。”
桑桑看著他問道:“為什麼這麼確定。”
寧缺指著夜空里那明月說道:“因為有月亮啊。”
這句話其實很沒有道理,不過書院弟子不就是這樣嗎?
桑桑問道:“這個世界的天地元氣正在向外面逃逸散失,將來總有一天會流失干凈,你有沒有想過,到那天后該怎麼辦?”
寧缺說道:“我想那時候,人們或者都已經離開了這里。”
桑桑沉默片刻,說道:“舍得嗎?這里是我們的家。”
寧缺將摟進懷里,看著夜空說道:“人類的征途,本來就應該是星辰大海。”
“可是,那麼多人在這里生活過,一點痕跡都留不下來,不覺得可惜?”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再堅固的建筑、即便是刻在石上的字跡,都會被時間風化,但我想,總會有些神方面的東西留下來。”
寧缺說道:“或者無數年后,這里再次出現新的文明,在那個文明,老師、觀主還有大師兄他們都會為傳說,甚至是神話。”
桑桑很認真地問道:“會有什麼留下來?”
寧缺微微一笑,說道:“比如……子曰?”
……
……
推開老筆齋的門,里面有個客人。
那子穿著的裁決神袍,不是葉紅魚還是誰?
葉紅魚對桑桑直接說道:“我有些話要和他說,你不要吃醋。”
桑桑說道:“我吃餃子都只就醬油。”
葉紅魚面無表說道:“聽說街頭那家酸辣面片湯的老板被你賞過一塊金磚?”
桑桑抱著青狗,向后院走去。
“這就是你恨不得讓全世界滅亡都要娶的人?”
葉紅魚看著寧缺嘲諷說道:“把一對子扔進大學士府,自己天天抱個青皮狗到閑逛,這麼位貴婦,夫子以前知道嗎?”
寧缺無可奈何地攤開手,因為這事兒沒法解釋。
葉紅魚說道:“說正事兒,我要走了。”
寧缺沉默,雖然知道這是必然的事,心依然有些復雜。
葉紅魚從懷里取出一封信,遞給他說道:“我和一起走,這是給你的信。”
這里的,自然是莫山山。
寧缺接過信,向后院看了一眼,然后塞進袖子里。
“你真沒出息。”葉紅魚嘲諷道。
寧缺大怒,說道:“你再這樣,我和你翻臉啊!”
葉紅魚手揪住他的臉,說道:“我來幫你翻。”
寧缺使出天下溪神指,便要的部。
葉紅魚忽然上前抱住他。
他的手落在了的上。
的落在他的上。
很,很彈,很,很想再親。
寧缺這樣想的時候,葉紅魚已經重新站回原地。
看著他面無表說道:“這是幫山山帶的。”
寧缺看著的,冷笑說道:“那除非先親過你。”
葉紅魚微怒,說道:“帶的是心意,不懂嗎?”
寧缺忽然沉默,說道:“保重。”
葉紅魚也沉默了。
過了很長時間,說道:“以前修行界有句話,兩個世界的悲歡離合無法相通,若能相能這,便是圣賢……寧缺,你是圣人。”
寧缺靜靜看著,說道:“你是圣。”
葉紅魚微笑說道:“你還是像當年那樣無恥。”
寧缺揖手相謝。
“你說過,宇宙很大,相見很難。”
葉紅魚說道:“但希,能在別的世界再見面。”
寧缺說道:“等孩子大些,然后老大老三那點破事兒解決了,我們就來。”
葉紅魚嘆道:“你們兩公婆又不會帶孩子,何必拿這做借口。”
寧缺很慚愧,說道:“替我多親兩口山山,或者,我再親你一口?”
……
……
不該走的人都走了,該走的人卻還留著。
寧缺坐在床邊,看著匣子里厚厚的一疊書信,默然想著。
桑桑看著他,神漠然說道:“誰是不該走的人?誰是該走的人?我?”
寧缺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想什麼都知道。他忽然覺得這種日子過的實在是毫無意思,主要是太沒有私,而且太容易誤會。
果不其然。
“今天在朝府,你看著戲臺上那小姑娘想啥,你以為我不知道?嘖嘖,那腰細的,的,的……你要喜歡你去啊!”
“現在紅袖招是小草當家,簡大家當年的令已經失效,你要喜歡,你可以隨便去,我讓小草給你挑最紅的。”
桑桑抱著青皮狗,不停地說著。
“夠了!”
寧缺拍案而起:“我就默默贊了聲腰細,又哪里惹著你了!”
桑桑眼眶微,說道:“你就嫌我腰。”
寧缺很苦悶,不知如何解釋,將心一橫,干脆破罐子破摔,大聲說道:“這和腰有關系嗎?我就是嫌你現在不肯做飯!不肯抹桌子!不肯給我倒洗腳水!不肯攢錢!天天花錢!天天抱著只狗到遛!不擺出個神漠然的樣兒!你得弄清楚,你現在是我老婆!可不是什麼昊天大老爺!”
桑桑哭著說道:“寧缺,你騙人。”
寧缺有些微慌,說道:“哪里騙了?”
傷心說道:“那天我說我再也不服侍你,你說以后都是你服侍我。”
是的,這是在長安城頭,新舊世界相的時候,最先想到的一句話,想來對真的很重要。
神奇的是,從那天之后,桑桑真的忘記了所有家務事的做法,
寧缺暗中觀察了很長時間,發現居然是真的,而不是在騙自己。
桑桑變了只會抱狗到遛的夫人。
所以先前,他真不好怎麼對葉紅魚解釋。
他嘆氣說道:“總得學著做點兒吧?
桑桑什麼都沒有聽進去,傷心說道:“你就是嫌我腰。”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低聲說道:“……好吧,我承認確實有點,你說這孩子都已經生了這麼長時間,我本以為你以瘦下來,結果……”
桑桑轉向老筆齋外走去。
寧缺站起來,很是張,問道:“你去干嘛?”
桑桑頭也不回:“我去學士府。”
寧缺大怒,撈過天井里的晾竿,便要起義。
“你再敢離家出走,我打不死你!”
桑桑卻沒有理他,直接走了出去。
片刻后,前鋪傳來關門的聲音。
寧缺怔在原地,好生擔心,趕去換裳,準備去把攔住,只是因為太過張不安,竟是半天也沒辦法把鞋套好。
待他穿好鞋,抬頭一看,桑桑就在門邊。
一面著眼淚,一面說道:“寧缺,你不?我下面給你吃啊。”
本就沒有離開,從來沒有離開過。
寧缺走上前去,牽著的手走進廚房。
他開始重新教怎麼煮飯,怎麼切蔥,怎麼剪蛋。
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這并不難,對吧?
這很幸福,是吧?
明月照著新世界,照著老筆齋。
院墻上,有只老貓懶懶地躺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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