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蕭應決的問題，回答起來，有些麻煩。

仔細追溯起來，聞萱進宮這樁事，其實還得從出生說起。

聞萱出太師府邸，祖父是從前的探花郎，曾拜大理寺卿，後又為先帝師，先帝登基後，便將其尊為太師；祖母和母親，一個出士族王氏，一個則是出士族盧氏；自家的父親亦是有出息，年紀輕輕便拜禮部侍郎，現又為六部尚書。

這樣的家境，聞萱為家中的嫡，便說生下來就該是來福的，也不為過。

然而，有病。

當年因為一場意外，聞萱是盧氏在避暑山莊早産了兩個月生下來的。

未足月的孩子，誕下來不過三斤多點，抱在襁褓裏，瘦瘦小小的一個，呼吸也極為孱弱。

接生的産婆說，這般瘦小的孩子，要想活下來，只怕是難。

當時聞萱上頭已有兩個哥哥，是第三胎兒，也是家中唯一的兒。

聞家人聽罷，一路求醫問藥，小心呵護，幾乎是找遍了京中所有的郎中，才總算是將這個孩子給救活了起來。

然而，人是活了下來，卻纏了一的病。

從小到大，聞萱就像是個看得到卻不可的薄瓷胚胎，一年有三百六十多日，大約有三百日都在病著。

家中為請過無數的名醫，無論是京裏京外小有名氣的郎中，抑或是宮廷之專為貴人們看診把脈的醫，全都被一次又一次地請到太師府邸，卻始終無一人能夠治這位太師府三姑娘的病。

直到十五歲那一年，聞萱及笄，家中排行老二的哥哥聞植從外頭雲游回來，帶回來一位據說是極為靈驗的道士。

那位道士為看相，診脈。

隔著厚重的簾子，聞萱依舊記得，當時那位道士替診完脈之後，便就轟然起，大膽妄t言，似這般生來便多病的，乃是極質之人，能活到如今，已是前世積德，上天開恩，若再不立刻想辦法，只怕將來活不過三年。

家中諸人陪在簾旁聞得此言，自然大驚，慌忙問其解法。

那位道士便說，解法便是尋一個世間純質之人，與之日夜相，彼此互補。

那是位正兒八經的江湖士，無有來路，去亦不明。

貿然在聞家說出這番話，家裏人震驚過後，差點沒直接將他給趕出去。

畢竟聞萱還是個未曾出閣的姑娘，平日裏除了跟隨母親偶爾去城外的寺廟中燒香祈福，便是家門都出的之又。

那士的話，于這樣一位純淨的而言，實在荒謬。

何況……世間純質之人……

聞家人不約而同，想到的都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

可當時坐在龍椅上的人，可不是蕭應決，而是蕭應決的父親，半年前剛剛故去的先帝。

彼時先帝就算再康健，但到底已過五十，且後宮佳麗三千，妻妾群。

把剛及笄的聞萱送到他的邊？聞家人可還沒瘋。

那道士的話，聞家人只當是沒聽過，勒令聞植將那道士送走之後，家中便又似從前那般，繼續想方設法，為尋找新的名醫。

但自然又是同前十幾年一樣，沒有什麽大的收獲。

原以為這輩子大概就是這麽病著了。

聞萱早就想過，雖然一直這麽病著，但好歹家裏也算是有本事，能一直養著，就算一輩子待在家裏，也沒什麽真的不好。

不曾想，好像是為了應和那位道士曾經說過的話，十七歲這年的隆冬，的開始每況愈下，病勢洶洶，來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嚴重。

家中不斷請了郎中來看，竟然全都暗示，可以為準備好棺材了。

到了這個節骨眼，聞家人才後知後覺，回想起那個道士曾說過的每一句話。

大抵人走到了絕路，才會去思索之前被自己拋棄過的種種可能。

而恰好就在這個時候，京中變天了。

皇帝駕崩。

年僅二十一歲的皇三子蕭應決即位，改年號為永誠。

皇三子蕭應決，謝皇後嫡子，字定桓，至今尚未娶妻。

他是聞萱長兄聞韜的至好友，不僅生得劍眉星目，而且文韜武略樣樣通，從前在朝堂之中，便一直頗得盛名。

可以說，就算聞萱不需要找一個世間純質之人，他這樣的人，也是做夫婿的上好人選。

一夕之間，聞家人各個懷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為聞萱做了個大膽的決定——

為了給搏一搏這最後的生機，年逾古稀的祖母穿上了一的誥命，進宮親自去求了太皇太後老人家。

稱是自小慕陛下，如今恐時日無多，只盼太皇太後老人家能夠垂憐，圓最後一點念想。

太皇太後是個仁慈的人，所以，沒過多久，聞萱便順利地頂著貴妃的名分，進了宮。

臨進宮前，家中叮囑：“不論發生何事，只要能待在陛下邊，就盡量待在陛下邊。”

聞萱點點頭。

明白的，就是將皇帝當是的福星，是的藥嘛。

喜歡的福星嗎？當然喜歡。

喜歡的藥嗎？當然也喜歡。

只是……這回蕭應決問的問題好像有些超乎的意料了。

他問的是，是何時喜歡上他的。

修文殿安靜到地上落一針，都能聽見。

皇帝一群青常服坐在自己的座椅裏，看見自家貴妃糾結的表。

怎麽，這個問題需要想很久嗎？

昨夜不是還粘在他的邊，和他嚷嚷著心悅他，非他不可？

淩厲的星眸逐漸變得狹長，一不注視著眼前的。

輕咬著瓣，相比起片刻之前的活潑，眼下的當真是安靜到過分。

“怎麽了？莫非當初說的話，全都是誆朕的？你就不喜歡朕？”蕭應決試探地問道。

“那怎麽可能！”聞萱渾打了個激靈，聽到此話，下意識便反駁了回去。

蕭應決笑了笑：“那怎麽這麽久不說話？”

“……”

聞萱默了默，總不好說，是知曉你能治好我的那一刻，才喜歡上你的吧？

漸漸把腦袋低垂了下去，不敢蕭應決看見自己心虛的眼眸。

悶在他的肩膀上，才敢說：“在想與陛下初見時，陛下贈我的那件氅呢。”

的耳朵通紅，是撒謊引起的。

但是落在蕭應決的眼裏，這便就是赤/的赧。

“氅啊——”

蕭應決稍稍拖長了點尾音，想起記憶中快要被自己淡忘的與聞萱的那場初見。

那是蕭應決九歲時候的事。

那一年，聞萱方才六歲。

因為聞老太師是曾經先帝的老師，所以先帝在自己的嫡子蕭應決滿五歲的時候，便親自為他點了自己老師家年歲相仿的孫子聞韜為伴讀。

倆人自小關系便好，一同聽老師課業，一同在皇家馬場練習騎。

那一日，因為學問上有些問題想要請教老太師，所以在聞韜回家的時候，蕭應決便跟著他一起回了家。

那時候正是初春，雖已過上元，但上京城仍舊是春寒料峭。

蕭應決一青的裳，外頭還搭著一件玄狐皮大氅，雖然面容尚且年，但周氣度華貴，年紀輕輕，便已然有了幾分皇室中人矜貴又高傲的樣子。

他跟著聞韜走在聞家的回廊上，原本一心只想著去見老太師，不想，在半途中，卻乍然聽見一聲糯糯的“哥哥”。

彼時蕭應決的嫡親妹妹平遙，也正是喜歡粘著人玩鬧的時候。

所以聽到這聲“哥哥”，他下意識便回頭。

然後他便看見了一只仿佛前幾日上元節剛吃過的糯米圓子的聞萱。

聞萱那陣子風寒剛剛有所好轉，被母親打扮的圓滾滾的，穿了很多很多的裳，腦袋上還戴了一只茸茸的虎頭帽，渾上下，只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才準出院門玩一會兒。

被嬤嬤帶著走到前頭的院子裏。

剛走到院子中間，便聽見了自家哥哥的聲音。

便循聲去，然後果不其然，見到了自家的哥哥，還有站在他側的蕭應決。

歪了歪腦袋，不知道這個新的哥哥是從哪裏來的。

于是喊了他們一聲，還想朝著他們走過去。

但是春日裏剛化完雪的院子，不過自作主張多走了兩步路，腳底便一陣打，摔倒在了冰涼的石板路上，面孔朝天。

一旁的嬤嬤大驚失，慌忙上前去將抱起來。

站在回廊底下的聞韜見狀，亦立即拔，扔下蕭應決跑到了自家妹妹的跟前。

他看著聞萱已經被打大半的外，眼疾手快解下自己上的氅，命令道：“前頭那間屋子裏生了炭火，趕帶著梵梵過去，把外褪下，先披上我的。”

“好。”

嬤嬤慌不擇路，眼前這小祖宗可是全家最要命的眼珠子，前陣子風寒剛好，眼下可萬不能在的手裏出了岔子。

抱著聞萱趕往生了炭火的屋裏去。

蕭應決站在回廊底下，看著聞韜和嬤嬤著急的樣子，又想起方才聞萱的那聲“哥哥”，這才意識到，這應當便就是聞家那個傳聞中自出生起便弱多病的兒。

看見聞萱背後那灘髒兮兮的水漬，蕭應決不假思索，很快也解下了自己搭在肩上的狐皮大氅。

他遞給聞韜：“把我的也拿去吧。”

後背全看起來都沾到了污水，應當不僅要解下外，還要連子一塊兒換了才行，聞韜的那件可能遮不住全。

“多謝。”

聞韜頓了下，也不跟他客氣，拿了他的氅便先跟著嬤嬤進了屋裏。

不過一會兒，屋裏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出來，看樣子是去給聞萱拿自己的裳。

聞萱在裏邊烤火，換裳，縱然再小也是個姑娘家，蕭應決不方便跟進屋，便獨自站在廊下，等著聞韜出來。

那日他到底在廊下站了有多久，蕭應決自己也忘記了。

就是記得風實在是有些冷。

一直等到丫鬟從別的院子裏拿了新的裳過來，聞萱換上了自己的裳，他的氅才被聞韜帶出來，還給他。

所以，那個時候，聞萱就看上他了？

就因為一件大氅？

蕭應決不是很確定。

不過思及此，他倒是又想起來，那日摔倒，聞萱好像都沒有怎麽哭，那如今這個不就哭鼻子紅眼睛的習慣，是怎麽來的？

他垂眸去看聞萱。

悶在他肩膀上的耳朵仍舊通紅，察覺到他的作，悶悶的聲音立時便從他的肩膀上傳來，仿佛恨不能掘地三尺，直接找個地方躲起來。

“陛下想起來了就別再問了，再問妾就要走了！”

蕭應決不覺發出一聲輕笑。

在他看來，聞萱宮之後，素來是膽大包天的子，夜裏敢直接往他的懷裏鑽，白日裏也敢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把心悅他慕t他這種話整日掛在邊。

但是眼下，他只是問了這麽一個問題，倒是知道害這兩個字怎麽寫了？

他難得溫地了聞萱的腦袋，聽的話，什麽也沒有再說。

任由埋在自己的肩頭，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