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既往之五

正午, 正盛，天空上方沒有一流雲。

第一個開路的鎮民已經爬到了峭崖最上方，向下面的人招手。

郁飛塵和安菲也到了峭崖腳下。這地方垂著兩條堅固的藤梯, 充當攀巖的工, 崖壁上也被鎮民鑿出了一些借力的凹坑。

即使如此, 攀爬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也是件吃力的事，隊伍行進異常緩慢。郁飛塵看一眼和自己并肩向上去的安菲。

熾烈的照下來, 照進安菲的眼瞳裏，什麽都沒融化。

年不發一言，跟著鎮民往上走, 奇異的沉默。

到峭壁中央的時候, 風很大, 藤梯跟著山風搖搖墜, 風把安菲的頭發刮起來，他沒去理順，只是拉起了兜帽, 淩的頭發在了兜帽下。

郁飛塵看不出安菲在想什麽。

除非他知曉這地方在安菲的過去裏扮演著一個什麽樣的角，他才能明白安菲這時的想法。但這正是他不知道的東西，正如他也不知道這樣一個玻璃人偶般的年人究竟走過了怎樣的一條道路, 才為無人不曉的永晝主神。

傍晚，所有鎮民終于都爬到了峭崖上。

郁飛塵是倒數第二個, 他上去後拉了安菲一把。對他來說，安菲的很輕, 像接了一只蝴蝶上來。

安菲在峭崖邊緣站定的那一刻忽然晃了晃, 下意識抓住郁飛塵的手腕保持住平衡, 他的手指在藤梯上勒出了深深淺淺的紅痕。郁飛塵低頭看了一眼, 回握他的手。

鎮民們撥開藤蔓, 蜿蜒進山巔的叢林之中，繼續向目的地行進。

過一會兒，開闊地特有的涼風吹來，終于到達了祭祀地點。

——眼前的景象是郁飛塵沒有想到的。

夜幕下，山頂巨石堆積，一道破舊的階梯往上延，通往中央，那地方矗立著一個灰白的圓形祭臺。

郁飛塵定定看著它，確認這東西和複活日那天出現在暮日廣場的祭臺六相似。只是現在的祭臺沒那麽大，而且格外古老破舊，石臺上已經有了深深的裂痕。

幾個鎮民簇擁著鎮長往石臺上走，其餘鎮民則默默來到一平坦的空地上站定等候。

走在郁飛塵和安菲前面的是一位母親和三四歲的兒，太小的孩子沒辦法爬山，是被母親用藤編小簍背上來的。

那孩在小簍含含糊糊說：“媽媽……睡覺……在哪……”

“我們就在這裏睡覺，”母親說，“今晚亡靈返回人間，在鎮子裏過夜。它會給我們一晚上的好夢來換。”

小孩困了，靠在背簍壁上閉上了眼睛，但母親仍繼續說道：“我們會夢見一座很大的城市，鎮長說，那就是祖先生活過的地方。”

祭臺上，祭祀的儀式開始舉行了。

走在前面的幾個強力壯的鎮民解下背簍，從裏面取下大量鮮花、、漿果、蜂，還有很多儲存在罐子裏的既往之河的河水。

這些東西堆積在祭臺上後，一些長老模樣的鎮民開始念誦冗長複雜的咒語。

他們把咒語從黃昏念到薄暮，祭臺還沒有毫變化。

每次祭祀，亡靈需要的東西越來越多。

鎮長嘆了口氣，捧出一個樹葉碗，割破自己的手指放了幾滴鮮。

隨後，他捧著樹葉碗走人群之中：“像上次一樣，把我們的鮮也獻給先祖的亡靈吧。”

從最前面的人開始，每個都放出了一部分鮮。

郁飛塵看在眼裏。

一個儀式的舉行需要力量的灌注，所謂的祭品——臺上堆放的那些東西，還有現在正在采集的鮮都是為了湊夠足夠的力量。有些蠻荒之地則會用活人來充當祭品。

鎮民或許不明白背後的原理，但已經索出了規律。

每當樹葉碗收滿了一整碗鮮，就會被傾倒祭臺之上，然後長老繼續念咒。

一次又一次，鮮已經染紅了整個祭壇，長老念咒的聲音也變得有氣無力。

祭臺上，仍然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鎮長了額頭的冷汗，以往的祭祀日只需要十來個人的鮮就好了，至多一百個人，但今天，采的過程好像永無止盡。

在一位鎮民放的時候，鎮長環繞了一遍周圍。

他的心髒忽然不安地跳了一下。

好像……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林裏，樹木上那些低垂的蝶翅不知什麽時候全部展開了，斑斕刺眼的花紋中，一只只眼睛全部向這裏。

再往外，外面不知什麽時候起了黑沉沉的夜霧，濃濃在山頭，山下的鎮子已經完全看不見廓了。鎮長的記憶裏，約蘭鎮從沒起過這麽大的霧。

不——不對。鎮長鎖了眉頭，今晚的空氣粘稠得嚇人，到彌漫著一昏暗抑的氣息，樹……樹和石頭好像都活過來了，漆黑的夜裏，有什麽東西即將破土而出。

難道是他們犯了亡靈？鎮長努力回憶著上一任鎮長代給他的一些古老的寓言和規則，想找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但他老了，記不好了。

最終，鎮長嘆了口氣，放棄了回憶。這一個人的放已經結束了，鎮民把碗還給他，他把碗遞給下一個人。

面前的兩個年輕人是站在一起的，奇怪，這兩個人很面生，他之前沒在鎮上見過。而且，這兩人剛剛好像也沒站在這裏，而是站在很遠的地方。

算了，他的記憶已經不管用了。

當這兩個年輕人也把滴碗中，樹葉碗再一次滿了。鎮長捧著它返回祭臺。

鎮長離開後，郁飛塵低頭看了看安菲。

——不久前，祭祀遲遲無法開展的時候，他聽見安菲輕輕嘆了口氣。

郁飛塵：“為什麽？”

“它們知道我來了。”

月如同塵霧。

然後安菲拉他穿過人群，來到鎮長邊，把自己的鮮也滴那碗中。

祭臺上，鎮長將這碗鮮也倒下。鮮紅的滲石頭的紋路和隙之中，像一棵樹消失在夜中那樣。

終于，石臺輕輕抖起來。

鎮長松了一口氣。

長老們的念咒聲愈發虔誠。

抖越來越劇烈，鮮似乎喚醒了虛空中什麽東西，濃濃的黑氣從石頭的隙裏往外冒出。

——然後，它們逐漸出形跡來。

寂靜裏，有個小孩尖利地哭了一聲。母親把抱在懷裏，蒙住的眼睛，可哭聲還是斷斷續續。

祭壇上，怪叢生。

黑的霧氣裏，它們有幾千個那麽多，每一只都有五六人那麽高。這東西軀幹像個漆黑的長蛹，蛇一樣立在地上。脖頸細長，上方托著一團黑白分明的眼球。

在它們後，垂落著長長的斑斕蝶翼。

鎮長垂下眼，不去看它們，口中念道：“去吧，渡過生死之界的亡者，去到山下。在我們的城鎮中，重回那人世間的吧。”

蝶翅怪一不。一團的眼睛緩緩在人群中移。

祭壇上，黑霧越來越濃重。

無盡的森冷。

鎮長了一下額頭的冷汗，繼續念：“去吧……去到山下……”

它們還是沉默地肅立著。

鎮民群裏開始竊竊私語，接著，恐懼的氛圍蔓延開來。

“怎麽了？”

“哪裏冒犯了祖先？”

鎮長忽然重重了口氣。晴天霹靂一樣，他腦海裏忽然響起了上任鎮長曾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當……外鄉人進約蘭，會有……恐怖的事發生。”

鎮長驀然擡起頭，看向人群，大聲道：“是不是有外鄉人混進來了！”

“找……找出來！快！”

鎮長發出命令，人們開始面面相覷，仔細觀察邊人的面孔，然後和對方相互拉開距離。

恐懼躁的氣氛裏，忽然響起一道淡淡空靈的聲音。

音量不大，卻好像響在每個人的耳畔。

“今夜與你們無關，”他說，“離開這裏吧。”

聲音裏好像有命令般的魔力，他們的開始不聽從自己的使喚，遲疑著向後退去。

安菲手把郁飛塵也往外推：“離我遠些。”

郁飛塵沒，反而扣住了安菲的手。

安菲手指上的傷口劃得有些深，現在還在滲，手指扣，他們的鮮混在了一。

安菲看了一眼郁飛塵，沒再要他離開。

月裏，他平靜地看著怪們。

月在怪前投下長長的影。怪離開石臺，開始緩慢朝他們移而來。那些影也逐漸聚攏在一。它們的蛹狀在地面拖曳著，背後的鱗片蝶翅卻異常堅，翅膀相互，發出古怪的、笑聲一樣的聲響。

笑了一會兒，又變凄厲的哭聲。

郁飛塵站在安菲側靠前的位置，戒備著怪。

這些東西看起來詭異可怖，但沒有可用的攻擊，它們甚至沒有手。如果沒有理攻擊的方式，那就是毒、聲音，或是神攻擊一類的東西。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怪異，似哭似笑，又像撕心裂肺的控訴。

郁飛塵：“它們在說什麽？”

“它們在問我。”安菲一字一句道：“——還記得嗎？”

把一切都震碎了的聲響裏，他們周圍的環境悄然改變。

聲音戛然而止。

他們的是個明亮繁華的大城鎮。街道上滿是店鋪，人流湧。

這裏到都是蝴蝶圖騰，每個人的脖子都長而纖細，背後垂著一對斑斕的蝶狀羽翅，上有許多熒刺青。

人來人往，沒人看到他們，撞上了也是相互穿過。

“我記得。”安菲說。

“這裏是約拿山，蝶人族的首都。他們喜歡漿果和蜂，有時候怕生，很離開自己的國度。他們還喜歡樹木和藤蔓，所有建築都是木制。”

“後來有一天，他們發現蝶人國度通往外界的路失效了。無論怎樣走，還是會回到最初的地方。但沒什麽，他們還像往日一樣生活。”

聽起來像是一個碎片世界的誕生。

郁飛塵：“然後呢？”

安菲轉往後開，一條道路從遠山中蜿蜒而來。

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聲嘆息：“這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郁飛塵過去。

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

用人類的外表來衡量，他剛剛離了年的年紀。

金發，白袍。世間很有這樣漂亮的五，也很有這樣冰冷淡薄的神。

孤一人的外鄉來客出現在了蝶人族的國家裏。

多年不見外人，也失去與外面的聯系，人們對他滿是好奇。他們請他住在最麗的旅館，問他外面發生的事。

“外面還像以前一樣。”客人回答他們。

他們也就安心了。

“客人，那就請你住下來，吃些漿果和蜂，一段愉快的時吧。”他們說。

客人說：“謝謝。”

雖然歡迎難得的客人，但蝶人們仍然怕生，尤其，這位客人看起來冷淡難以接近。他們只是遠遠看著他，好奇地觀察他的一舉一。

來到這裏的第一天，客人閱讀了許多關于蝶人國度的書籍。他看起來很認真，蝶人喜歡認真的人。

第三天，他找巫師請教了一些魔法問題。巫師後來對學生們說，真希你們的天賦能和那位客人一樣高。

第五天，客人拜訪了城中有名的工匠，請他打造一副弓箭。工匠看到圖紙，喜歡這樣的設計，問客人自己能否多打幾副，售賣給其它人。客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可以。”

第七天，客人登上了城中最高的建築。最高的建築對面是蝶人族最大的宮殿，全由散發芬芳的香木築。

明亮的裏，客人將三支弓箭搭上了弓弦。

他要試驗他的箭法，悄悄觀察客人的蝶人想。

拉滿的弓弦驀然松開，三支箭矢流星一樣刺向綿延的宮殿。

箭尖上，忽然燃起了熾烈的魔法火焰。

火焰轟然在宮殿裏燒起來了。

尖四起，兩名巫師從著火的宮殿裏匆匆跑出來，念起了水魔法的咒語。

客人的眼神還是那麽淡漠，他再搭弦。

箭矢破空的聲音那麽輕。

刺的覺卻那麽重。

兩支箭幾乎同時穿了兩名巫師的心髒。

觀察他的那名蝶人心中一片空白，聲音抖：“……為什麽？”

客人回頭。

“謝招待。”他說，“這是我來到的第二十三個世界。”

那一天，蝶人的國度裏，烈火從中央起來，燒紅了天空。

起先，到是尖聲，到是哭聲。後來，變痛苦的慘聲。再後來，火和風的獵獵聲音蓋過了一切。

等一切都平靜，世界只剩一片焦黑的廢墟。

輕輕的咔嚓聲傳來。客人走在廢墟上。風把灰燼揚起來，他的袍卻還是那麽雪白。

街道上躺著一。它的生命停在了掙紮的那一秒，手臂向天空。已被焚毀的面孔上還殘留著呼喊的神。

客人看它，看了很久。

然後，他俯半跪，將那向天空的手臂折回來，將死者的雙手疊安放在腹前。

“我許諾，”客人說，“你們將在永不破碎的國度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