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亡靈書 06

記得, 又像不記得。

郁飛塵很難描述自己的過去。

他知道那些過去的經歷，可是他卻不記得任何一個細節。好像只是看了一本書或一出劇目，留下一些毫無真實的記憶。

他說：“記不清了。”

“可我還一直記得。”安菲說。

“這麽多年過去, 每當我想起從前……”他看向那流溢彩的天幕, “我就又回到了離開故鄉的那時候。”

郁飛塵等他說下去。

“我會覺得, 我的生命，其實已經停在了那一刻。”安菲環抱著自己的膝頭, “從那以後發生的所有事，都是死後的一場夢境。”

殿堂的角落，金發的年用脆弱的語調說著這些從前從未說過的話。

這是他第一次在郁飛塵面前, 流出如此明顯的。

若是別人, 不會相信這和當年艦船上生淡漠的長是同一個人。

但郁飛塵深知, 這兩者之間并無不同。

因為作, 安菲的長發從肩頭往下落。那一刻，郁飛塵想起了一些事。

他過往的所有的記憶中，是從什麽時候起才變得清晰, 仿佛真的存在？

——是在一無際的海洋上，帶著鹹味的海風吹過艦船的甲板時，第一次見到長的那一刻。

那時候, 天空雲布，唯有一線天向下照在海面上。長就站在那裏, 看著自己向他走來。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你那天。”

安菲看向郁飛塵。

過往的片段在郁飛塵眼前浮現。

那種覺不好形容，但有別于其它一切知。因為此前從未有過這樣一個人, 他只要站在那裏, 自己的目總會向那裏落去。

第一次見到長的那天, 在母艦艙的宿舍裏, 幾個人圍在一起說話, 議論長的時候，一旁的他敘述了自己的。

他們發出了奇怪的噓聲。

一說：“一般我們把這種狀態稱為一見鐘。”

四說：“也許你第一眼就看他不順眼。”

郁飛塵：“。”

“我睡了。”他說。

他相信一夜過後，一切就會回到正軌。

然而命運的流變，從那一刻起就指向了遙遠的永晝。

“其實，”郁飛塵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想，我和你之間一定會發生什麽。”

安菲眼裏緩緩現出笑意，可是那笑意裏又有歉疚。

他認真說：“小郁，我會傷害你。”

郁飛塵手了安菲的額頭。

“你到底怎麽了？”他問安菲。

從來到這地方起，安菲的緒就很有一些異樣。

安菲不說話，只是抱一本舊神殿的典籍，靠在郁飛塵肩上。

也許是某種本能的發作，總之是到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的驅使，郁飛塵低頭吻了一下安菲的發頂。

“你們……你們……！”祭司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指著他們，十分憤怒。

郁飛塵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們神殿不提倡這類事。作為神在人間的使者，一切緒應該獻給神明而非他人。

但是神難道不是就在這裏？

祭司從郁飛塵臉上看到了極為不思悔改的神，頓時暴跳如雷。

如果不是擔心祭司被氣死導致這個世界出現不該有的變故，郁飛塵是不會口頭認錯的。

“要不是堡壘即將建，我要把你們趕出神殿。”祭司把一沓圖紙摔到他們面前，“把它們送出去，快。”

“祭司們的脾氣有好有壞，但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送圖紙的路上，安菲說。

郁飛塵頷首，這位祭司雖然脾氣暴躁，極為固執，但確實是個好人，他對他們不錯，對城中的居民更是極為護，居民也以同等的尊敬和戴回應了他。

學者接過了圖紙，據他們說，堡壘的建造即將完了。

站在高，看著自己的這座堡壘，任何人都會嘆它的森嚴和堅固。

壕與護城河拱衛著高峻厚重的城牆，城牆還有三道用于封鎖的大門。每一道防線都由裝備良的士兵把守。在城，還有無數用于守備的大型城堡，每一座城堡裏都駐有驍勇的戰士，儲藏著富的、足夠一個王國的人們使用的資。無疑，它確實能抵擋世上最為強大的軍隊。

在堡壘即將竣工的時候，祭司卻又鑽研起了輝冰石裏的喻示。

“是的，沒錯……”他在殿堂裏踱步，反複核對那些符號，“沒錯，就是敵人……災難降下的那一天，黑的敵人將從四面八方而來……我讀懂了神明的預警，因此，我們必能夠得救，我們必能夠得救。對嗎？”

他直勾勾看向安菲，又看向郁飛塵。

安菲：“我希一切如您所願。”

祭司似乎松了一口氣，但下一刻又開始反複確認。

外面，夜幕深沉。星辰和月亮的輝都去了，濃稠的黑暗似乎連燈火都無法照亮，只有輝冰石的穹頂依舊閃爍著迷幻的澤。

不同之在于，那些芒已有些渙散和雜，變逐漸劇烈，顯出不祥的預兆。

樂園的輝冰石不會有這樣的景象，那裏沒有四季，沒有晝夜，也沒有誕生和死亡。力量永恒穩定的，所以輝冰石廣場總是那麽，又很安靜。

偌大的永夜裏，再沒有什麽地方像樂園那樣。

一遍又一遍確認過後，祭司、郁飛塵和安菲離開神殿，他們拾級而上，登上高峻的石制塔樓，站在堡壘的最前方，在這裏能第一時間看見周圍的變化。

“最後的時刻快要到來了。”祭司說，“但我們已做好所以準備，不是嗎？”

“午夜時分已至，然後黎明就會慢慢來到。”

與他們一起站在這裏的還有許多人。那些人都在他們後。深沉的天幕下，沒有人出聲，氣氛繃到了極點。

輝冰石穹頂的芒，忽然像是有生命一般明滅跳了一下。

與此同時，遠方傳來一陣奇異的、嗚嗚的聲響。

那聲音極為沉悶，而穿力極強。祭司閉上眼聆聽，極力辨認著聲音的來源。

“在那裏，在我們的前方……”他先是低聲說話，然後，聲音漸漸洪亮而激越。

“神明的子民們，你們聽見了嗎？那是敵人號角的聲音！他們正朝著我們的都城而來！”

“士兵們，點燃你們的火把！弓箭手，拉開你們的弓弦！”

“神明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拿起我們的武，去殺死那黑的敵人——”

號角的嗚聲漸漸變大，向他們所在之地越來越近。

起先只是一線，而後變得愈發低沉而宏大，無不在，在某一個時間節點之後，它不再像是號角的聲音，而像是天地間，一種偉大的共鳴。

這樣的聲音下，塵世的一切聲音仿佛不值一提，而任何一個人站在這樣的聲音裏，都會到自己格外渺小，如同一粒沙。

那聲音還在繼續。

祭司的微微抖，然後，他的臉在火把的映照下逐漸變得蒼白。

他們後，響起了恐慌的低語。

“這是什麽……”

“是……惡魔的聲音……”

“收起你們的恐懼！”祭司大聲道：“這堡壘由我們所有人一同建造，我們深知它固若金湯，不可摧毀！”

這時，地面開始震，發出沉悶的轟隆聲。

“這是敵人的馬蹄正向我們靠近，大地傳來了他們的訊息，要我們戒備警惕。”祭司深吸一口氣，“然而他們無法踏平我們的城池。我們的壕將折斷他們的馬蹄，我們的棘刺將刺死他們的士兵。”

他說這話時，牙關卻在格格打著，這使他的的語氣不複之前的激昂，而顯得僵。

寒冷，刺骨的寒冷。那種冷意從骨骼的深生發，連郁飛塵都意識到了這一點。

祭司原本垂在側的手也寒冷抖，他手了一把臉，本想以此平複自己的心緒，卻到冰涼的皮上而冷的一層水。

他看向手心的水跡，隨後猝然向後士兵們手持的刀兵。

那金屬的上，也有一層霧蒙蒙的水汽。

冰涼的空氣，不知何時變得如此。

像是想起了什麽，祭司眼中出現不能置信的、恐怖的神，他看向前方——

前方，巨大的、低沉的鳴響聲裏，一道漆黑的線從視野的左邊延到右邊，它從夜天幕下升了起來，越升越高。

一聲炸雷忽然響徹整片天地，裂紋狀的閃電撕裂整片天空。

那一瞬蒼白的電裏，人們終于看見他們面前的事，也聽清了風中的鳴響。

那是……水的聲音。

那黑的、自四面八方而來的敵人——

前方，漆黑的滔天洪水，朝他們奔湧而來。

他們是洪水前的一粒沙。

最後一火也在濃重的氣裏熄滅了。

堡壘之上，只有祭司的聲音一遍又一遍響起。

“收起你們的恐懼——”

“我們已聽從神明的旨意，走上救贖之路。”

“我們將得救。”

然而鋪天蓋地的洪水并未在城牆前停留哪怕一秒，它帶著毀滅一切的偉力，朝此轟然傾瀉。

那一刻郁飛塵握了安菲的手腕。

安菲溫和地回握住他，似是安。

下一刻，洪水漫過城牆。

宏偉的堡壘能抵擋一切騎駿馬、手持利的敵人。它卻無法阻擋風、阻擋雨、阻擋滅世之日的洪水。

冰冷的水先是漫過了所有人的腳踝，然後，仿佛只是一眨眼間，它已沒過腰間。接著，整個人被不可阻擋的巨力往後推去，驀然間天旋地轉，重重跌水中。

一切聲響都被水中。

堡壘頃刻間分崩離析。

人們驚、掙紮和建築轟然毀塌的聲音裏，斷續地，只有祭司的誦從極遙遠傳到耳畔。

“我們已聽從……神明的旨意。

“走上……救贖之路……”

“……得救。”

“為……什麽……”

被卷水中那一刻，郁飛塵抱了安菲，同時，他到年人纖細的胳膊也環住了他的肩背，以使兩人沒有被洪水沖散。

起先是水流帶著他們往前。當郁飛塵嘗試在水中睜開眼睛，他看見見輝冰石朦朧而麗的暈在混沌的視野裏一掠而過，然後飛快遠去，歸于一片混沌。

幾次隨著水波的沉浮後，他們開始被水下的暗流裹挾著下沉，沉向寂靜、虛無和死亡。

郁飛塵往上看。

——那是一副寂靜而肅穆的場景。

他在下墜，而城中人溺死的軀麻麻，漂浮在他的上方，它們或遠或近，時沉時浮。有人面對著他們，有人背對。祭司在他們中，他已經僵，仿佛死去多時，卻仍睜著眼睛，寬大的袍袖隨水飄，如同徘徊在時間長河中的幽靈。

隨著無止境的下落，詭異而沉默的一幕逐漸遠去。水流從上往下著他們，窒息逐漸劇烈。

死亡的臨界點即將到來的前一秒，郁飛塵畔，本源力量繃，如同蟄伏到了最後一刻，即將發的猛。但就在這時，周圍一切力忽然消失無蹤。

下一刻，他們眼前驟然一黑，空氣忽然湧。

安菲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溺死的邊緣猝然呼吸到空氣，可能是一種比溺亡更難的驗。

他扶著郁飛塵勉強直起來，這時兩人發現，自己又置在了陸地上。

是幹的，沒有水的痕跡，來自空曠荒原的風吹過畔，帶來沙礫和塵土的氣息。

隨即，耳畔傳來車軸的吱呀聲。

他們看向四周，天空低沉而昏黃，周圍人流湧，沿著道路前行。

一個車隊駛過他們旁，坐在車上的人們揮舞手臂呼喚著他們，說：不要停下，快跟上我們，一起往都城去。

安菲看了看他們，又看看郁飛塵：“小郁，有哪個知識球裏提到過這種狀況嗎？”

——有的人又要開始劃了。

郁飛塵：“嗯嗯。”

安菲：“？”

郁飛塵笑了笑，拉起安菲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