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昏·印象 06

模糊的視線裏, 畫布上的彩似乎開始混合，蔓延，旋轉, 放大——帶著屬于他們的那一部分, 于是相同的也傳到他們腦海裏。

并不是困意, 而是一種更奇異的覺。

“是共振。”郁飛塵說，“不用抵抗。”

力量結構相似的人和之間會發生離奇的共振, 被帶過往的境中。他們參與了這幅畫的組，也就會被帶這幅畫的往事當中。

如果一幅畫也有過往的話。

說罷郁飛塵看向安菲，安菲靜靜頷首同意了他的判斷。

不再抵抗那困意後, 混的彩瞬間放大, 吞沒了他們與他們邊的一切。

場景陡然變幻, 還是黃昏景。他們是局外人, 失去了自己的形，在虛空中看著眼前場景。

這是在一座巍峨的高山之上。落日燃燒著下沉。餘暉照耀著山下的城市、小鎮、村莊和原野，使它們都煥發著輝。

正對著黃昏天幕的方向, 一莊嚴白袍的拉格倫大祭司支起一張畫板，手持調盤，在畫布上飛快塗抹彩。他的廓也被夕暉映出金的邊緣。

“大祭司為何畫得那麽快？”路過的學者悄聲低語。

“大祭司說, 畫得慢了，就不能捕捉那一瞬的線。”

“太混了, 我看不懂這樣的畫作。”

“等大祭司畫完，我們可以找他請教。”

就在他們流的幾句話間, 一幅畫已經完, 藍、紫、橙、紅、, 天空的彩竟用如此複雜的方式混合而, 那樣紛, 卻又耀眼。事似乎失去了固有的致廓，由不同的強調而出。

拉格倫大祭司擱下了畫筆，他站起來，後退幾步，瞇眼觀察著自己的作品。

那位學者正要上前請教，一聲曠遠鐘聲卻響起。

于是說出口的話變了：“大祭司，那邊喚你過去。”

拉格倫大祭司走向某個方向。視線也隨著移，郁飛塵看見這是一片綿延的神殿建築群，通潔白，夕下熠熠生輝。

某種遙遠的記憶讓他心中升起困。他想，這座神殿裏是應該林立著許多莊嚴的方尖碑的。可此卻沒有那些碑刻，只有殿堂、高塔與長廊。

拉格倫大祭司要去的地方離這裏不遠，僅僅幾十步之遙，他走進規模最宏大的那座主殿。

主殿裏，十數位神殿祭司分坐兩旁，其中央則是一塊直通殿堂頂端的巨大輝冰石。整座殿堂似乎都是為這塊輝冰石修築。

“大祭司，”右側首位的祭司道，“又找到它了。”

拉格倫看向那塊輝冰石中央，郁飛塵也隨之看去。

凝的一霎，他忽地忘記了自己的呼吸——

輝冰石，迷幻的澤折著另一個深邃浩瀚，凡人不可及的世界，此刻，在它的中央高，一簇巨大的，淡金的火焰在寂靜地燃燒著。

中央最璀璨，往外，那金漸漸散去，幽靈般萬之中。

“不要用‘它’，”拉格倫的聲音響起，格外肅穆，“要說‘祂’。”

冰冷，神聖，麗。祂就在那裏，寂靜地。

祂沒有在看向他們，祂只是偶然被窺見了，學者與祭司們都知道。

“這世間存在唯一的真理，唯一的答案，先代的預言是對的……太久了。神殿一代又一代，終于到了這一步。”拉格倫擡頭看著那裏，目在熾熱中飽含癡迷，“能留住祂嗎？我說過的方法都試過了嗎？”

“我們試過了。還是像以前一樣，不能。祂無視我們的一切力量。”

“要怎樣……”拉格倫自言自語，“到底怎樣才能駕馭這樣的力量？”

“一定還有辦法，繼續做。”拉格倫目深沉，“就在我們這一代——留住祂。如果做不到——”

他決然道：“我們就一起從聖山上跳下去好了！”

拉格倫大祭司拂袖離去。

“大祭司，您去哪裏——”

拉格倫卻是走回了畫布前。他久久凝視著那幅印象畫。

“在紙上作畫，卻妄想畫出真實。在表象之中，卻掌控本質。”他平靜說出這一句話，然後將洗筆用的清水盡數潑在畫布之上。

“這不是我想要的作品。”

畫布上，一切盡毀。

巨大的斥力浮現，將郁飛塵的意識推離，夜幕重現，他瞬間重回現實之中。

所有人也都在同一刻猝然驚醒。

急促的呼吸聲響起來，餘裏，郁飛塵看得很清楚，那一刻墨菲和克拉羅斯目俱含有擔憂，看向了安菲。

而安菲只是靜靜坐在原，看著前方漆黑的未知之。

到了郁飛塵的目，他側過來。總是安靜的琉璃般的綠眼瞳裏，空茫茫一片。那是郁飛塵此前從未在他眼裏見過的神——茫然的神。

過了足有五六秒，那種神才從安菲眼中散去。

“好了，都休息吧。”他平靜說，“明天作畫的時候，記得拉格倫大祭司現在的緒。”

克拉羅斯按住了墨菲的手腕，墨菲最終沒說什麽。

“小人，小人。”海倫瑟歡快地蠕著自己，讓方塊四的陷進去，并把他擺一個看來就會很舒服的睡姿。

周圍安靜下來，螢火蟲依舊飛舞著，沒有了其他的聲響。但郁飛塵知道安菲沒有睡。

過許久，他聽見安菲小聲說：“你有什麽想問的嗎？”

若即若離的垂問。仿佛不是要聽他問，而是想要自己說。

郁飛塵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手心。

“如果你想說的話。”

“想問什麽？”

手指收攏，將安菲的指節握在自己手裏，郁飛塵說：“你了解神殿。今天看到的，是你曾經知道的嗎？”

纖細的手指在掌中不安地蜷了一下。

安菲緩緩搖了搖頭：“我只知道很久遠的時候，他們確實在輝冰石中觀照世間的力量，尋找使用它們的方式。”

“他們說，意志可以通過鍛煉來變得強大，但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依然如同天塹。有的人意志孱弱，無法掌控力量，有的人生來意志強韌，能夠為力量的縱者。學者和祭司們就是這樣一類人，神殿代代以來不停吸納和尋找這些人。”

“既然有那些意志強韌，能夠縱強大力量的人。偶然之間，也會有意志極為特殊之人，能掌控世上幾乎一切力量，不到吃力，不是嗎？”

“我是那種人。所以，他們在我年紀很小時就找到了我，教導我，稱我為主人。此後我在神殿裏長大，等到我學會了那些應學會的知識，我就要去履行我的使命，就是這樣。”

“這是他們曾告訴我的。”安菲閉上眼睛，似乎按捺著什麽呼之出的緒，“至于他們現在又想告訴我什麽——我就在這裏等著。”

等謊言中顯出真相，等真相裏指向虛妄。

“到那時候，我就會知道，藏在永夜裏的幾萬個紀元，我的故鄉到底鍛造出了一柄怎樣的箭矢來刺向我的心髒。”

聲音由冷漠逐漸溫，其容卻更加令人心驚。

“畢竟，很多年前我就是這樣……”

一直在聽的墨菲抓住了克拉羅斯的手腕。

海倫瑟似乎漠不關心地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卻輕微蠕，不經意間掩住了方塊四的雙耳。

“年禮的那一天，養我長大的老祭司送我一把裝飾用的長弓。後來，我就是用這把弓出了一箭，穿了他的心髒。”

“世上很有那麽好的弓箭了。我一直留著它，重鍛一次後給了墨菲。墨菲的本源和它很適配，就有了真理之箭。”

“所以，小郁你看。命運回環往複，總是這樣。”

“好像……說多了。”

他看向無盡深濃的黑暗。

“我背叛聖山那天，也是在太將要落山之時。”

郁飛塵握他的手。一種近乎錮的力道，能到指尖隨心跳産生的細微的。仿佛不握得這樣，這個人就會往黑暗中墜去。

安菲聲音漸輕，像是夢中低語。

“你知道那一天，我來到了世界的盡頭，看到整個世界從邊緣向深淵中崩塌隕落。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永夜。”

“然後，我回去了。”

那一天，烏雲從半邊天空湧上，但另外一邊仍是烈日當空。他踏上聖山的階梯時，兩旁列隊的騎士都沉默地注視著他。環繞在聖山之上的，是異樣的靜默、異樣的肅殺。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的影子在雪白的臺階上拖了很長。

安息日後，花期已過，空氣中，再也沒有永眠花若即若離的芬芳。

最大的主殿中。神殿祭司分坐兩旁，養他長大的老祭司在右側首位，中央的巨大輝冰石裏燃燒著多的力量火焰，那是神殿多年來掌控的最高等力量的融合。

他對著他們。

老祭司的聲音似乎從很遠傳來，在殿堂中回：“你回來了。去到了哪裏？”

——“去到我能去的最遠。”

“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

“我看到我們的國度的邊緣向一座無盡的深淵掉落，看到我的子民被卷一無所有的黑夜。我看到整個世界發生著不可阻擋的毀滅。”

“這正是你最終要面對和挽救的，我的孩子。等你再長大一些，你的力量能覆及這世界的所有疆域，你就能保護它，使它免于崩毀。你的使命正是如此。”

——“我知道，我看到那裏有永恒祭壇的力量。也許是來自我之前神殿的那一任主人。”

“會有這樣一天，你將與他一樣強大，然後像他那樣保護著你所有的子民，為名副其實的君王和主人。”

——“我……不是這樣想的。”

殿氣氛陡然變得更加繃。

“那你——”

聲音肅穆、沉重，含有怒意，仿佛是所有祭司和學者一同問出了這句話。

“那你怎樣想？”

“我記得您曾教我。我的使命是維護生與死的秩序。”

“我也記得您這樣說：力量沒有新生與滅亡，只有回往複。當一個生命逝去，組它的力量就會無目的地游在世上，為生與死之間的幽靈。而我要收回那些力量，讓它們安息沉眠，重回最原初之時的狀態，參與到新生命的誕生中。這樣，新生才能多于死亡，我們的世界才會安寧、充滿希。”

“是，我是這樣說過。”

他擡頭，直視著老祭司沉凝的目：“但我看到，屬于我們世界的力量正失落在那座深淵中。那些力量同樣是無主幽靈，但我再也無法收回它們，讓它們組新的生命。”

詭異的，詭異的沉默。

“每一刻，力量都從四面八方流逝，不再回返。我在神殿，我的力量有一天會統治那裏，但新生永遠無法多過死亡，因為有些力量已經永遠離開了。”

“我要說……”

“你并未想清楚，那——”

“我要說，”他一字一句道：“我們的世界已經死亡，它正走向注定降臨的毀滅，并且永遠無法新生。我縱然站在這裏，站在永恒祭壇上，也不過是讓它能夠茍延殘多一些時間。”

“所以，請您允許我去到那裏。所有知識您已教給我了，一切德我也都已牢記。我會去那黑夜中收回我們落的所有力量，讓它回歸故鄉。當全部的力量再度回到這裏，我們已死的世界才會再度複活，生與死的秩序才會徹底恢複。”

危險的，危險的死寂。

他再度陳述：“請讓我去到那裏。”

二十三位祭司的眼睛都看著他。

他們有時會說，老祭司年紀大了，太過慈和溺。他們有時也會說，還有一個人，對小主人也太過縱容放任。

他們說這些，都是為了說那一句話，他們說，神殿此代的小主人，品格外高貴、頭腦格外聰慧、心思格外縝、行事格外果決，同時，他也格外地——離經叛道。

就在一百多天前，山下還有安息日格鬥活的組織者前來控訴某項離奇的損失。

老祭司終于放緩了聲調，他說：“你要背棄你的使命去往那裏 ，那你留下的子民——他們要怎麽辦？當生與死的秩序不再，他們會遭遇什麽，你知道。那比世界邊緣發生的事恐怖一萬倍。我們的世界將以百倍速度崩毀。回去吧。你還太小，等你再長大幾歲，再來告訴我們你的決定。”

“我必須走。”他道。

“因為我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我知道再過幾年，我就會因為太過護我的子民，不舍得離開這裏。而現在，我還能離去！”

“你不能！”

“我知道每座方尖碑下都埋著一個人。當我離開這裏，你們就去找到下一個主人，像你們找到我這樣。他會繼續我的使命，守護這裏。”他平靜說，“而我或在多年後帶著全部力量回歸此，或葬其中，永不回返。”

“你只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

“我唯一的罪行就是看向了真實。”

“使命在此，你——不得離去！”

“我不是在詢問，詢問是我的禮儀。”他死死看著老祭司的眼睛，聲音從未如此決絕，“我是說，我現在就要——去向那裏！”

話音落地，他看見一顆渾濁的眼淚從老祭司眼眶滾下，他怔然，恍然記起自己所忤逆的是他最尊敬、最信任的長輩，是教養他長大的那個人。而自己竟將他置于如此的痛苦境地。

下一刻，嘶啞的聲音從老祭司的中發出，那聲音的容，他至今仍不可置信。

那語調聲嘶力竭。

老祭司說：“……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