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方尖碑

天空一片黑暗, 一種力量在其中積蓄。郁飛塵能到那力量并不弱于他的。安菲曾經提過，迷霧之都擁有一樣能夠決他的權柄，就是它？

不以真正的力量直面敵人, 而是藏在暗試圖擾意志。郁飛塵只覺得它藏頭尾。

一路上他的驗并不算好。但他想安菲可能更要痛苦得多。畢竟, 那個人還在意這個地方。

……很在意。

沿著山路越往上走, 那些在人類的標準中被劃分為負面的緒，越是湧上心頭。

冰冷的火焰在靈魂背面燃燒, 侵蝕著理智的邊緣。

好像來過這個地方，在夢中。

環視著周圍的景，每一個細節都恍若相識。這種覺在他第一次踏安菲的暮日神殿時也出現過。

他好像記得這裏的一景一。就像曾經無數次在這條長路上行走, 在草木間駐留過。天空與地面之間, 風曾經吹拂過他, 他應該要有許多關于這地方的記憶。

但是, 那絕不會是什麽平靜愉快的記憶。走在這裏，他只到抑。

他同安菲說過對暮日神殿的悉。安菲那時微笑說，你是樂園的員之一, 也就是我的神國中的一部分，暮日神殿的一部分，這不奇怪。別的許多信徒也有這樣的時刻。

……真的嗎？

如果是真的, 為什麽他在迷霧之都也會這樣？

他確信自己絕不會是迷霧之都的員或信徒。

但是，真或假, 也不必再追問了。

縱與欺騙一向是那位神明駕輕就的手段，他從一開始就明白。

難以呼吸。

越往上走, 越不能控制自己。遮天蔽日的高山向他來。那種覺不是迷霧之都強加給自己的, 而是由心生發。

眉峰微蹙, 一向無悲無喜的眼瞳裏, 浮現出連他本人都未曾察覺的茫然。

終于, 山巔將近，郁飛塵也看見了上方影影綽綽的建築。

建築越往山頂越集恢弘，直到最高，它們層層相依向上，簇擁著一座潔白的高臺。

雷霆轟響，混沌的萬裏，只有那座恍若永恒的高臺熠熠生。

那就是永恒祭壇。安息日到來的那一天，絡繹不絕的人群會登上高山，走到祭臺之下見證這場神聖的典禮，他們把這一程稱為“朝聖”。

現在，他也要走過朝聖的道路了。

前方是一個立柱連的拱門，是歷經漫長歲月才會呈現的樸舊的白，表面有時間的痕跡。

這是神殿的某一個象征的正門。過去，就算正式步神殿的地界。

這些認知是哪裏來的，郁飛塵不知道。

穿過拱門會是一片永眠花海。神殿的外圍全是永眠花，不意外。安息日總是設在它們盛開的季節。

他走過門下。永眠花氣息迎面而來。

步神殿，應覺得它莊重、肅穆。嗅到永眠花的香氣，應到平靜、安寧，如同進甜的睡眠。

但郁飛塵并未覺到這些。

天幕晦暗，走過那道門，盛放的永眠花最高到了人的口，雪白的長瓣次第湧如汪洋，那氣息會讓人忘記自己的存在。

郁飛塵的目靜默冰冷如淵海。

在永眠花海的小徑裏向前行去，在每個分岔口選擇想走的方向。他莫名想，花海裏有什麽在等待著他。

枝葉和花瓣依次拂過了他的擺，香氣浸潤了一切。當他終于看到前方一座靜靜矗立著的、雪白的方尖塔的時候，并沒有覺得意外。

他只是想，原來是它。

塔上什麽都沒有，它就在那裏，不知道等了多久。呼吸般起伏的花海裏，一座寂靜的塔。那種過于縹緲、也過于孤寂，是最有靈的詩人夢中才會出現的景。

回過神來時郁飛塵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塔下。

手到方尖塔那亙古以來都冰冷如許的表面。這一定是一座墓碑，他想。

……誰的墓碑？

為什麽，他會覺得悵惘？

他將額頭在冰涼的塔壁上，閉上了眼睛。遠遠看上去，像是試圖聽見它的呼吸或心跳，要用自己的去溫暖它。

可是這歷經萬古的靜穆的碑塔，又豈會為現世中的一個人所？

永眠花的香氣裏，已經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浩瀚的天與地像雲煙一樣環繞著他。郁飛塵向下墜落。

……好像又被共振帶進去了。

但是這次，周圍卻是無比明亮清晰。如此真實，沒有一一毫附著在他人視角上的陌生。

他看見自己穿著舊銀古老的盔甲，半跪在一座雪白的高臺上。風中全是鮮的氣息，地面遍布跡，汩汩的鮮沿奇異的紋路向外蔓延。

它們將化作浩瀚的意志籠罩整個世界，帶來長久的安寧和平靜。

啪嗒。一滴落在地面上。他沿著流下的方向往上看，映眼簾的是一截皓白的手腕。深可見骨的傷口斜著劃在手腕上，鮮從這裏流出來，極致濃烈的紅與白，如同目驚心的油畫。

他抱著這個流的人，讓他能靠在自己的前。

是一個金發的年。

韌溫熱的軀，悉的。呼吸的力度很虛弱，脯微微起伏著，并且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緩慢。

已經流盡了。

“我……”他的聲音聽起來隨時會消散，“我好像……做完了我該做的。”

郁飛塵靜默地看著他。

那雙含霧的綠瞳溫和地看著山下的萬，到最後，目才轉向了抱著他的人。

四目相對，也許他要對他說什麽。

一些無關別人，無關這個世界，只是他們之間的對話。

郁飛塵托起他，讓他離自己更近，好聽清他的話語。

懷裏的人似乎在笑，了想說什麽，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最後，那年只是用頭頂輕輕蹭了蹭他的手心。

然後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燦爛。

遠山綿延，風帶來神聖的禱歌聲，山下傳來人群的歡聲笑語。

永恒祭壇上，一個人死去了。另一個人還活著。

活著的人沉默著，他撕下一條白的料，一圈又一圈纏上那人纖細的手腕，一不茍地將那道深刻的傷口理妥當。

然後就那樣抱著他，直到日暮黃昏。

山下的人們散去了，聖山歸于寂靜。世界上只剩他一個。

他的生命還有很長。

暮裏，他低下頭，看見那人安靜的面孔。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不想再遇到這個人。

放下手指，後退兩步。仿佛大夢初醒，郁飛塵用了很久才想起自己并非著盔甲，也并非高臺，他還在去安息祭壇的路上，而活著的安菲還要在那裏等著他。

繞過這座碑塔，道路繼續向前。在潔白的石階上走過一個轉彎，另一座方尖碑撞眼簾。它立在一片神殿的斷壁殘垣前。

郁飛塵從碑下經過。

晝夜倏忽替。他還是著舊銀盔甲，抱著一柄長劍，站在永恒祭壇最邊緣的一神柱下。站在太投下的影裏。

他看著一個著白長袍的人影一步步走向祭壇最中央。

能走到最中央，意味著神子的意志已經足以籠罩整個世界。也意味著他將要把自己全部的生命獻祭給這座高臺。

這些年來的安息日，他就站在這裏看著這個人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這一次，終于走到了最後。

也許他應該到輕松。因為多年來他們的關系一直很差，沒有任何一件事沒有起過沖突。

但是，看見那人的如同跌落的白蝴蝶一樣倒在祭壇中央的泊裏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并沒有那種緒。

走近，郁飛塵俯把那人抱起來，輕得像一把握不住的雪。

他看著這人的目一直看向山下的萬，看向無限高遠的天空，直到綠瞳漸漸消褪了昔日的彩，緩緩閉上。

真不想承認這個事事獨斷專行、信念毫無意義，并且生活不能自理的家夥是自己的“主人”。

最後時分，闔著眼，那人輕牽住了他的袖。

“謝謝……一直陪著我。”

郁飛塵沉默著回握住他的手。

原來還是希這個人能一直在。

雪白的袂在風中垂，昔日淡金的長發都被鮮沾了。他抱著他一步步走下高臺，走到新立的墓碑下。

如果重來一次，他想。

他會對他好一點。

回環的長廊後，又是另一座碑。

一代又一代，神殿有過許多個他們稱之為“神子”“小主人”的人，最後他們都死在永恒祭壇上，葬在一座方尖碑下。

郁飛塵發現自己完全無法用力量去毀掉或隔絕這些東西。他能毀掉迷霧之都所有的意識碎片，卻唯獨無法阻擋一座一座方尖碑下埋藏著的回憶。

甚至，他本不知道這些東西在哪裏。不可能，任何存在都會在本源的世界裏留有痕跡。

在不知第幾座方尖碑前經過，看著又一個人在自己懷中流盡鮮死去。郁飛塵心中升起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骨悚然的念頭。

這些記憶不是迷霧之都強行加諸于他的。它們來自他本。

他想起那一天，迷霧之都的一個碎片世界裏，他和安菲一起坐在藏書室的角落。那是安菲看著泛黃的典籍，目有些出神。

“我還想知道，那些墓碑下，埋著的究竟是誰！”

埋著的是誰？留下的是誰？

他是誰？你又是誰？

郁飛塵默然看向那無名的碑刻。綿延不絕的黑暗中，它像有千言萬語要向他訴說。

他往前走。

“我的……使命已經完了。但是，一切好像還沒有結束。”金發的年用眷的姿態靠在他的懷裏，閉上了眼睛。

大多數的記憶裏，他們的關系都像這樣，并不壞。

有那麽幾次，那人在笑。沾的手指出來，了他的臉頰。

“不要難過啊。”聲音像是嘆息，“我願意的。”

“……你要活著。”

“不知道以後，我的子民會怎麽樣……替我看著好不好？”

也不會總是在笑。

有一次，他看著他，霧氣彌漫的綠瞳裏流下眼淚。

“要記得我。”他說。

有時候，他又會別開眼，嗓音淡淡：“……忘掉我吧。”

餘溫尚存的手指牽住他的手，金發的年往郁飛塵懷裏了。自然，他到的只是冰冷的騎士盔甲。

“你上好冷啊……”說著，他搖搖晃晃地支起子去抱住他。

——像是要用最後的溫去溫暖他。

永眠花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一路的墓碑是無窮無盡的夢魘。走進這裏，像走進心的萬丈深淵。

死去的人每次再出現都忘記了一切，而他還要繼續向前走，等沉眠在方尖碑下的神明再次出現在自己眼前。

然後，看著祂又一次死去。

他就那樣看著。

看著神明解救所有人卻不解救自己。

看著祂用鮮彌合這個日下蒼白虛僞的世界，看著祂為現世一切子民留下一個平靜安寧的國度，卻留給他一座冰冷潔白的墓碑。

是冷的。

漫長的一生，從開頭就注定了結尾。到最後能回憶的，僅有那一帶的餘溫。

但下一次他還是會在神殿，還是會穿上騎士的盔鎧。因為那個人的回還沒有終止，那個人選擇的道路還沒走完。

所以他會一直等。

直到不需要再等的那一天。

山巔將近。

郁飛塵驀然回來時路。諱莫如深的天空下，頹敗的神殿中，千百座墓碑靜默矗立。

每座碑下都埋著一個人。

那個認不清人臉的舊病，直到現在也沒有好轉。

所以，每座方尖碑下埋著的那個人，在他眼中——

都長著安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