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慕云點點頭，這才披了大氅往外走了。

雪依舊漫天棉絮似的下著，他一路穿過院落往宮門走去并沒有回頭，他的大氅在風里微微翻卷著，越發顯得人清冷無雙。

姜姒兀自出著神，卻見一個婢子拐進宮門，形匆匆地往正殿趕來。

到了廊下，那婢子屈施了一禮，“稟長公主，甘泉宮那位似是發了熱，高燒不退，一直在咳。沒有公主的吩咐，奴婢們不敢用藥。”

姜姒眉頭微微一皺。

婢子接著說道，“那人昏昏沉沉，一直在......”

婢子沒有說完便連忙垂頭噤了聲，萬嬤嬤低聲斥道，“支支吾吾的干什麼，話都說不明白嗎？”

婢子忙回道，“那人一直在喚長公主的名......”

姜姒恍然一怔，這倒是奇事一樁。甘泉宮那人向來不是非不可，從前有蘇采，有伏良人，后來又有了沈襄濃，孩子亦是好幾個。

就連裴昭時被蘇采算計那回，他亦是留在沈襄濃的清涼殿不肯出來。若不是正巧遇見伯嬴相救，哪里還有后來的裴昭時。

如今國破，倒想起來了。

在他眼里只是個低賤的奴隸罷了，實在不必喚的名。

萬嬤嬤抬眸試探著問，“公主，可要去看一眼？”

姜姒定了定神，淡淡命道，“請醫去看一眼罷，別死了。”

萬嬤嬤便朝那婢子揮揮手，婢子應了一聲趕冒雪小跑著走了。

姜姒轉回了殿，萬嬤嬤與宋瑤楚玉亦跟著進來，掩了殿門。

姜姒回到編鐘之前，心緒卻久久平復不下來。想到伯嬴與裴昭時還沒有什麼消息，想到方才賀慕云溫熱的手，又想到甘泉宮那人，上一回見他時，已經咳得厲害。

拿起鐘錘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起來。是敲不出那麼好聽的《關雎》來的，不懂音律，也不知道這大大小小上下三排編鐘的區別在何。只是小一些的編鐘敲出來的音量偏小，大一些的編鐘敲出來的音量偏大罷了。這小鐘錘如何在賀慕云手中敲出天籟般的聲來，哪里知道。

聽得廊下有人低低說話，宋瑤忙出去查看，不一會兒進了殿，笑道，“公主，伯將軍遣人報信來了。”

姜姒這才歡喜起來，舒展了臉，趕起命道，“快傳。”

很快就有個平民打扮的人進了殿，恭謹道，“回稟長公主，伯將軍與小公子就要到長安了，怕長公主擔心，便遣末將先進宮稟報。”

姜姒便問，“路上可好走？”

“雪太重，也有不兵流民，但將軍與小公子、侯爺夫人都平平安安的，長公主不必擔心。”

姜姒放下心來，“將軍最早何時能回宮？”

那人道，“因要送小公子先回府，約莫要誤些時辰，但最遲夜就能回。”

就要見到伯嬴了。

姜姒心中歡喜，吩咐萬嬤嬤安排使者回去，并賞賜了金銀若干。

不久先前來稟的婢子又由楚玉引著進殿，伏地磕了頭，道，“長公主，醫已看過了，說是先前中過毒沒有清完，刑后又著了涼，如今好幾病癥歸到一起，便發起了高熱，還開始咯，每日吃下的東西也比前幾日多了。醫已開了藥方，想必飲下湯藥會好起來的。”

姜姒目微，好一會兒問道，“醫可知道是中了什麼毒？”

婢子搖頭，“中毒日久，已查不出來了。”

也是，金剛石無無味，他剛中毒的時候，太醫令與諸位年長醫都未能查出是什麼毒來，何況如今已經過去這麼久了。

眼下已是昭武元年十一月下旬了。

他又開始咯，想必從前未能清理干凈的金剛石慢慢地穿了他的五臟肺腑。

他是有罪，從前也的確一次次想要他死。但想到他如今已經到了極慘的境地了，活著罪倒比痛快死去要好。

再恨他，他也是裴昭時的生父。

他該活著，給裴昭時留下一點脈親。

姜姒著編鐘恍然出神，好一會兒才喃喃道，“告訴醫，那是金剛石。”

萬嬤嬤一驚，趕忙使了個眼，示意婢子回去了。

姜姒再沒有說話。

事到如今，也不知再該說些什麼。

只想著待伯嬴回來，好好地與伯嬴說一說。只要伯嬴在邊，不管有什麼事，便也都能安心了。

***

待到了夜，伯嬴果然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

萬嬤嬤忙推開殿門，笑盈盈道，“將軍回來了。”

姜姒欣然迎上前，他進殿前已將大氅上的雪抖落了去，因而一進殿來便立即凝起了細小的水珠子。姜姒撲在他懷里的時候，便覺得那水珠子洇得雙手漉漉的。

“伯嬴！”

他雖似從前一樣攬住，卻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姜姒仰頭看他，想來是趕路辛苦，因而他的臉端肅凝重，實在算不得好看。

但他從前便是個冷面將軍，不笑的時候一向如此。

姜姒便問道，“累壞了吧？我給你溫好了酒，你不，我給你煮一碗熱湯面罷。”

而伯嬴正神復雜地垂眸。

姜姒心口發，“是昭時與祖父祖母出事了嗎？”

萬嬤嬤及殿婢見狀忙退出去，掩了殿門。

他眉頭鎖著，著一疲憊。大概心里也掙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公主怎能黥面？”

姜姒一怔，信口說道，“是姐姐做的。”

伯嬴聞言，眉頭鎖得越發厲害，“公主怎會說謊了？”

姜姒未想到他會因黥面一事生氣，他去平陵前分明已改口喊“阿姒”了，如今又開始“公主”，顯然是要與生分了。

他又兀自凝眉嘆道，“他是君王，公主不如一劍殺了他。”

姜姒緩緩垂下雙手，攏在廣袖之中攥著。殿一時靜默下來，只聽得見爐子里的金炭燒得呼呼作響。

垂下眉來，片刻強笑道，“你去過甘泉宮？”

伯嬴抿著，一言不發。

顯然是去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