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姒端然坐于矮榻之上，平宮的艾草香在隆冬的夜里愈發濃烈。

殿門推開，萬嬤嬤與宮人一同將許之洐攙了進來。

那素來一傲骨脊背直的人，此時微俯著子進了殿，面容慘白，沒有一，倒是因在宮中大道走了一遭，臉上泛出一詭異的紅來。

他的腕間包著厚厚的白帛，一向鉗子般有力的指節正無力地垂著。若不是兩三人仔細攙扶，只怕是站不住的。

那人腳踝之間尚且鎖著鐵鏈，但平宮大殿鋪著厚厚的匈奴毯，因而鐵鏈在地面上不過只能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那人垂眸，眉頭微微蹙著，角抿了一條線，但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不時地咳著。

若是細看去，他的額頭正滲出細微的汗來。

大概十分疼，不然這麼冷的天，是不會冒出汗來的。

萬嬤嬤道，“長公主，該如何安置？”

姜姒素手一抬，宋瑤忙引著眾人往細紗屏風后去。萬嬤嬤小心攙著許之洐臥到榻上，掀開錦衾給他蓋了，想著低聲叮囑幾句，但聽姜姒正朝此走來，便也搖頭噤口不言。

姜姒一來，眾人忙退至一旁垂手候著。許之洐的眉頭依舊不展，因子不適，方才又一番折騰，此時咬牙閉了眸子。

姜姒向后瞥了一眼，萬嬤嬤與眾人一同退下，單留了宋瑤與一同在外殿待命。

跪坐矮榻一旁，低眉細細看他，見他額上尚有冷汗，便取了帕子抬手拭。那人甫一到帕子，別過臉戒備地微微一躲。

便笑起，“怕孤殺你。”

那人睜眸，卻并沒有看，也不曾開口說話，只是間或咳起。

“二公子不必擔心。”姜姒道，“孤見你在甘泉宮孤寂，又無人侍奉，特地命人接你來。”

那人沒有說話。

笑道，“孤親自侍奉你。”

見他仍舊不語，姜姒便執起他那只纏著白帛的手來，“二公子數沒數過，你這雙手到底做了多孽？”

他擰了眉頭一聲不吭，額際的冷汗越發多了起來。

自顧自說道，“你自然沒有數過，因為做的孽實在太多了，本數不過來罷。”

繼而將那只手放下，“便在平宮好好養著，孤不會虧待你。”

那人總算問了一句，“這是平宮？”

卻并沒有什麼氣力。

姜姒笑道，“是呀，孤與伯嬴就住平宮。”

就是在平宮，他們三個人開始離心離德了。而今，竟與伯嬴正正堂堂地同住于平宮。

那人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靜默了許久才開口道，“你與伯嬴同住平宮。”

姜姒笑了一聲，“二公子如今子不好，記也差了，就是在平宮，孤才發現自己心里的人是伯嬴，不是你。”

他心里酸，眸愈發暗沉無。

似故人一般與他閑話起家常來，“孤從前什麼都不懂，不知道被一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以為二公子救我便是我了，我便也試著去二公子。”

釋然一笑，“直到遇見裴哥哥和伯嬴，孤才知道真正被人護該是什麼模樣。”

旋即嘆道，“孤便知道了，孤并沒有過你。”

便見那人眼角下淚來，他想起過去的一幕幕，想起將拴在馬后拖行，想起將一下一下地釘進棺槨里，想起將每日囚在糧車里，每夜縛在中軍大帳泄憤，想起將吊在籠子里，想起在上的一鞭子又一鞭子......

他不敢再想下去，過去的一幕幕都在提醒他的卑劣、丑惡、陋。

難怪從來無人他。

就連姜姒，原以為是過他的，若是后來沒有，至在隴西是過他的罷。

但沒有。

說從未過他。

他這半生過去，終究是什麼都沒有了。

他狀若無意地用那只不曾傷的手去了眼淚，微笑說道，“是，我是最該死的人，不該被。”

姜姒宛然，“你若早些知道，便也不必到這一步。”

那人笑道，“公主若說完了，便命人送我回去罷。”

他第一次公主。

不是阿姒，也不是姜姒。

姜姒笑道，“昨日還說舍不得，今日孤便將你接來，才說了幾句話，怎麼就不愿與孤待在一了，你口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人平和道，“這句便是真。”

“這可不行。”姜姒盈盈笑著，“孤讓你在何，你就要在何。”

他低聲道，“公主不怕我這一氣，污了平宮。”

“不怕。”

姜姒清脆脆答道。

那人仍舊闔目不言，姜姒也不再說話，起了，拖著曳地的長袍繞過素屏，回了窗邊榻。

推開窗，廊下懸著的宮燈映得雪也紅紅的，芷宮的管樂之聲越發清晰耳。而此時夜茫茫，連續多日的大雪過去，竟有不星子，明亮亮得懸于天際。

見怔怔地著窗外出神，萬嬤嬤暗自嘆氣，取來大氅給披在上，又撥弄了幾下青鼎爐子，往里面添足了金炭。

素屏后亦沒有任何靜，那人靜得如同死去一般。

只有偶爾抑制不住的咳嗽聲，提醒著殿諸人——他還活著。

萬嬤嬤恭恭敬敬守在一旁，素屏之后那人每一咳嗽，的心便吊起來一次。但姜姒不發話，如今萬不敢主提起關于許二公子的事。

“嬤嬤的心了。”姜姒怔然笑道。

萬嬤嬤忙垂著頭，“公主，夜里風大。”

姜姒起了，抖開堆在一起的袍袖，“嬤嬤去伺候湯藥罷。”

萬嬤嬤放下心來，忙應了，又聽姜姒吩咐道，“孤不愿聞那草藥味，在孤回來之前，把這殿的藥味清理掉。”

萬嬤嬤便問，“公主要出去？”

姜姒瞟了一眼素屏之后，笑道，“聽說姐姐殿里養了不面首，孤去看看，有沒有長得順眼的。”

萬嬤嬤心里一凜，到底不敢再規勸。

話落姜姒便往殿門走去，宋瑤與楚玉忙跟上來，又提了宮燈在前面照明。后依舊跟著六個宮人，浩浩地往芷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