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大殿一如既往地巍然聳立，但姜姒是第一次因為裴昭時而來。

登上百丈臺基，遠遠見姜恒正拉著小小的裴昭時說笑，而文武百皆圍著舅甥二人，時不時俯仰大笑。

宣室殿是天子登基、冊皇后拜三公、覲見群臣、定軍國大事之地，向來威嚴肅穆，姜姒從未在宣室見過君臣如此融洽的景。

不足三歲的小侯爺，他們大概也是第一回見。

何況裴昭時年紀雖小，但在裴府到極好的教養，整個人謙遜有禮，走路也邁著四方方的步子，活像個小大人似的，引得這君臣百喜也不足為怪。

慶幸裴昭時這不堪的父親母親沒有耽誤他的長，亦沒有敗壞他的品，他反而比許家任何一個孩子養得都要好。

姜姒端然進了宣室大殿，聽著耳邊一聲聲“長公主長樂無極”，那一雙鑲著瑪瑙玉訣的緞履踩在宣室大殿厚厚的長毯上。

永寧三年冬，從永巷地牢被人蒙眼提到此前問罪。那時衫襤褸，連一雙麻履都沒有，臉上還有一道駭人的刀疤，跪在那九層龍榻旁著許鶴儀的鞭笞責打。

那時被許鶴儀持劍脅迫著走下來，也赤足走在這宣室大殿厚厚的長毯上，也赤足走在那幾百米長的宮中大道上。

那年隆冬的雪亦如此年，那宮中大道的青石板到底有多涼，這未央宮中無人會比更清楚。

而那一切都過去了。

如今有暖和的緞履可穿，亦有厚厚的貂裘可著，有這世間最尊貴正統的家族可仰仗，亦有最出的孩子可傳承。

慶幸自己歷盡了人間一切辛苦活了下來，如今大仇得報，亦有福可。

過去的苦，好似也不算什麼了。

黃門鼓吹，在大慶朝文武百面前牽著裴昭時溫熱的小手，了天子冊封，接了丹書鐵券，迎了百跪拜。

那一聲聲的“裴小侯爺”貫耳中，令人想起永寧三年山桃樹下的貴公子。

時人亦稱他裴小侯爺。

***

因裴昭時已許久不曾見過母親，因而待冊封禮，姜姒便攜裴昭時一同乘坐轎先回了平宮。

天沉沉的，仍舊青盤滾珠似得落著雪，暗沉沉的宮墻似堆銀砌玉，參天的黑木亦是玉樹瓊枝。

一路上裴昭時偎在母親懷里，他的母親用大氅裹住了他的子，將冰涼的風雪阻在了外頭。

姜姒牽著裴昭時的小手下了轎，別過臉附耳對萬嬤嬤命道，“去告訴殿里那位，裴小侯爺要進殿，最好管住自己的。若敢咳出一點聲音來，孤便將他的嚨割斷。”

萬嬤嬤又是脊背一寒，忙應了下來，先一步小跑著往殿里吩咐去了。

進了宮門，穿過院落，姜姒牽著裴昭時拾級而上。甫一進門，侍奉一旁的宮人婢子已笑盈盈跪地磕頭道，“長公主與裴小侯爺長樂無極。”

裴昭時仰起小臉沖母親笑，姜姒亦是垂眸笑著對他點頭，裴昭時便抬起手來道，聲氣道，“快平罷。”

眾人起了，皆是含笑著小小的侯爺。當今天子尚未大婚，眼下宮里只有裴昭時一個小孩兒，又長相俊，乖巧可，很難不人喜歡，連帶著平宮的氣氛也輕快許多。

姜姒牽裴昭時到了繡榻落座，一素屏之隔，那側便是許之洐。

那人果然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宋瑤和楚玉忙去端了幾樣點心來，像是漬桃脯、胡桃、松子百合、火茸餅、吉祥果，還端來了酸馬，一一擺在案上，笑道，“小侯爺請用點心，喝酸馬。”

裴昭時笑道，“多謝兩位姑姑。”

宋瑤與楚玉歡歡喜喜地相視一笑，端著托盤退到了一旁候著。

裴昭時雖多日不見母親，此時卻也安安靜靜地跪坐著，并不手去取點心。

姜姒猶記得從前燕王宮家宴，裴昭時想吃食案上的胡桃和豆腐，那時候許之洐卻道，“小孩子怎能吃這些東西，只知道滿足口腹之，以后又能有什麼出息？”

那時候許懷信也嚷著要吃，手便拿了兩塊往里塞去，許之洐卻只是低聲道，“仔細噎著。”

那一日是伏良人給了裴昭時胡桃，記得那時候的伏良人十分年輕，端起盤子沖裴昭時招手，笑著說，“昭時想吃胡桃對不對，來，伏嬢嬢喂你。”

從那時起，若非在洼地，便常備著胡桃。也是從那時起，裴昭時不會再主去吃案上的食。

姜姒憐地著裴昭時，起一塊胡桃給他，溫藹道，“昭時，吃罷。”

裴昭時便笑瞇瞇地接過，吃了幾口，說道，“母親，從前伏嬢嬢給過昭時胡桃。”

這麼小的孩子，他竟也都記得。

姜姒眸中泛酸，那麼好的付姐姐，城破前，竟連一句話都不曾告誡。那麼好的伏姐姐，在九泉之下，不知會不會怪罪如今這個涼薄無的姜姒。

又聽裴昭時道，“母親，伏嬢嬢如今可還在宮里？從前我每回宮，伏嬢嬢都會帶我去九華殿玩，伏嬢嬢給我大環刀，還給我吃螃蟹......母親，昭時很想伏嬢嬢。”

姜姒險些垂下淚來，如今改朝換代，從前的宣德皇帝如今換了昭武皇帝，從前的陛下也換了如今的舅舅。未央宮里究竟發生了什麼，裴昭時心里大概是清楚的。只是他或許想不到，宣德一朝的結局是那麼慘烈。

也想不到，那個年輕和善的伏嬢嬢亦是死得那麼慘烈。

在他小的心里，任他朝代更迭，那麼好的伏嬢嬢一定也像母親一樣活在未央宮里罷？

姜姒輕輕著他圓滾滾的小腦袋，溫聲道，“昭時知道，伏嬢嬢是燕國人，已與的父親母親一同回燕國了......”

說著話垂下淚來，慌忙別開臉拭去。

“母親。”

裴昭時輕聲勸道，“燕國是好地方，伏嬢嬢回到燕國會歡喜的。”

姜姒含笑點頭，“是，會歡喜的。”

裴昭時見母親提起伏嬢嬢傷心，便趕說起別的，“母親可還記得，昭時曾與母親說過，我與伯父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