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走。

他也果然如自己所言，不再來擾。

日復一日地過去，長公主府上的牌匾還是換上了“伯府”二字。

厚重樸拙的隸書蒼勁有力，似一道不可越的符咒將他攔在外頭。

他時常一個人穿著常服便打馬出了宮，到了伯府之外卻又遲遲不進去。伯府如今總是高門閉，車馬稀疏，有人來。

他便也只是坐在門外的石階上，一坐就是半日，何時想明白了何時才起牽馬離去。

前一日有無數個不明白，半日后又有無數個想明白了。后一日又有無數個不明白，半日后又有無數個想明白了。

想不明白便來，想明白了便走。

從春日坐到了冬。

有一回上萬嬤嬤出門，那厚重的大門一打開，萬嬤嬤低聲問道，“是誰坐在這里？”

他沒有說話，萬嬤嬤便關嚴了門繞到他前面來，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才驚道，“陛下！”

許之洐垂著眸子。

萬嬤嬤嘆道，“外頭多冷啊，陛下都來了，便進去罷。”

他低聲道，“不愿見朕，朕也無臉見，便在此坐坐也是好的。”

萬嬤嬤含淚勸道，“這又是為什麼呢，這麼多年過去了，夫人總會想開的。”

想開什麼，他不知道。

他自己都想不開，能想開嗎？他不知道。

他瞇起眸子去前面那一座宅子，那高門大院的屋頂上有幾片瓦當，瓦當是什麼形狀，每一塊瓦當上都雕著什麼字樣圖案，他都一清二楚。

這天下百廢待興，該如何休養生息他清楚，該如何減免賦稅徭役他清楚，該如何抵外敵他清楚，該如何災后重建他清楚。他大赦天下，解放奴隸，丈量土地，清查人口，下令墾荒屯田，使流民歸耕。對鰥寡孤獨者，甚至給他“廩食終”的特權。

國家大計他清楚，但他不清楚該如何過伯府這道大門。

好一會兒過去，他拍拍邊的石階，“嬤嬤坐吧。”

萬嬤嬤道，“奴婢怎麼敢。”

許之洐悵然，“那段日子，我便把嬤嬤看作了母親一樣的人。”

萬嬤嬤淚迸，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在一旁坐了，卻仍然道，“奴婢怎麼敢啊！”

許之洐笑道，“嬤嬤還記得，有一次賭約......”

萬嬤嬤拭淚點頭，“奴婢都記得呢！”

那年國破，他淪為了階下囚，似是裴家那個孩子封爵那日，他與姜姒賭了酒。他說，“若我贏了，你與我同回甘泉宮，再給我生個孩子。”

那縹玉酒喝起來好辣，他的五臟肺腑都要被這酒給燒穿燒了。

他為了嬴這個賭約，飲下酒去，噴出來。

他不肯服輸，原本未愈的子又傷了本，后來逃往西北，又一次次傷涼。他原先是多麼康健的一個人，無病也有了病。大抵是作孽太多，要應那個短折而死的詛咒了。

他想不明白，因而嘆息一聲，“說我沒有輸。”

他凝眉不解，因而又笑嘆，“沒有輸，便是嬴啊！”

萬嬤嬤想勸勸他，開了口后卻又不知該如何去勸，最終話至邊，只有“陛下......”二字。

他自顧自說道，“如今見證人只有嬤嬤了。”

也只有萬嬤嬤了，曾經殿里還有好幾人，記得有宋瑤的，也有楚玉的，殿外還有好幾個不知名字的宮人，早在昭武六年便死在大疫中了。

萬嬤嬤嘆息不言。

天冷冷的，他坐了大半日，上的大氅也擋不住乍起的北風了，他打了個寒戰，如今他也有些畏冷了。

他問，“嬤嬤出門要去哪兒呢？”

他在伯府之外半年之久，從未遇見有人出來，這府里如今不過六個人罷了。

萬嬤嬤打開手中的包袱，溫藹笑道，“夫人要奴婢給駙馬送鞋墊。”

許之洐轉眸去，那包袱里是厚厚的一摞鞋墊。

他取了一只鞋墊在手中打量，有一年，不記得是哪一年了，好像一個人在殿里鞋墊，不記得那是什麼殿了，但那時候邊的好像是一個崔瑾瑜的人。

見他來，慌得把指腹都扎破了。那時候怕極了他，見了他便倉皇跪下，說“臣妾是為陛下......”

他不信，因為他從來不用鞋墊。跟在他邊數年，不該不知道。

卻也不再辯解。

不辯解，他便生了氣，因而拿那鞋墊的臉。

那麼好的一張臉，曾也被他得持劍自傷，一條長疤留了有大半年。而那一日又被他用那鞋墊得通紅，挨不住了便手去捂，他卻又接連沖著的手來，他記得的眼淚凝在眸中極力忍著，不敢垂下。

后來的角流出來，眼淚也再忍不住，決堤一般往下淌去。

那時他問，“你就那麼他麼？”

的聲音發著，說，“臣妾是為陛下做的......”

但若是給他做的，為何卻是伯嬴的尺寸呢？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他親眼看著與伯嬴在平宮春乍泄，他記得那種藥“兩相悅”。他也不明白這世間怎會有這樣的藥，把那兩個人制在心里的全都試探了出來。

他心里唯一的人與最信任的人生了愫，他怎會不介意啊。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若是旁人，他當即也就賜死了，可偏偏是與伯嬴。

他惱恨地將鞋墊扔進了爐子，那爐子立時竄起高高的火苗，將鞋墊吞噬了個干干凈凈。

如今伯嬴都走了一整年了，依然還為他做鞋墊。

他真是羨慕伯嬴啊！

他把姜姒推給了伯嬴，伯嬴也得到了姜姒完整的心。

過那麼多人，獨獨不肯再他。

沒有送過他什麼東西，只做過一次塞滿辛夷花的帛枕。他命周叔離拿回甘泉宮后不釋手，日放在臥榻上，他抱著那只帛枕睡。

后來那帛枕被親手丟進了青鼎爐中，那金炭呼啦一下便將帛枕焚了個灰飛煙滅。

他不敢再想下去。

于是這一日該想明白的，也都想明白了。

他起了，在寒風里咳了好一會兒，說了一聲，“朕來的事，嬤嬤不要告訴。你若告訴了，只怕朕連過來坐一會兒都不能了。”

萬嬤嬤嘆道，“陛下這是何苦呢，夫人到底是個心的人......”

他點點頭，的確是個心的人，只是不會再對他心了。他沒有說什麼，爬上馬緩緩離去了。

萬嬤嬤起了，遙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越來越遠的咳聲，半晌也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