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伯嬴的長袍廣袖在昭武三年的春風里翻出自由的弧度,風掠過的發髻,掠過的眸子,亦將散的青拂。
兩行清淚過臉頰,但不知自己因何而哭。
大道兩旁山桃盛開,馬蹄踏得塵土飛揚。
記得永寧三年冬與伯嬴橫穿長安,那時亦是兩人一馬,一布帶自腰間穿過,將他們牢牢捆于一起。
從那時起,他們的命便也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他上沾滿了,他掌間也沾滿了,姜姒手去他的臉龐,的廣袖垂到肘間,出白藕皓腕,他那刀削斧鑿般臉龐也沾染著斑斑漬。
他握住了的手,他的掌心是黏膩未干的,他說,“阿姒,回家了。”
含淚笑道,“夫君,回家了。”
經參差宮闕,金湯城墻。
經胡風酒肆,千門萬戶。
長安城青灰的瓦當下,是此起彼伏的搗聲。
長公主府的人早已散盡,不知是死在叛之中,還是在世逃亡。
伯嬴解了腰間的綁帶,將攔腰抱住,穩穩下了馬。雙臂環了伯嬴,到了正殿依舊不肯松開。
他輕輕著的烏發,聲哄道,“阿姒,我們到家了,不會再有事了。”
卻越發靠他,低低道,“夫君,不要丟下我。”
伯嬴聞言心中酸,垂眸著懷中微微發抖的姑娘。這一生歷經兩次國破,親族盡亡,必是碎心裂膽,痛心骨。
他眼中泛著水霧,著微涼的臉頰,“阿姒,我怎麼會丟下你。”
遲遲不肯松手,失聲痛哭。什麼都沒有說,但的哭聲里卻已是千言萬語。
伯嬴眼眶發紅,斷珠一樣滾下淚來,“阿姒,我一步都不會離開你。”
喃喃道,“我們離開長安,去陵老宅罷。”
他輕聲回道,“好,去陵老宅,這幾日便走。”
他們就在殿里無聲地偎著,連燈都沒有點。
不敢回想自己這命途多舛的半生,不敢相信姜恒如今還尸骨未寒,也不敢回想被困籠中孤立無援的日子,越不去想卻偏偏想起。
困頓不堪,許久再沒有出聲,抱他的手也漸漸松了開來,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
忽覺已離開伯嬴溫熱的懷抱,霍然驚醒,果然見伯嬴正輕輕將放在榻上,頓時聲淚俱下,“夫君,不要走!”
伯嬴忙去安,“阿姒,我不走,我去給你尋些吃的。”
姜姒不肯,攬伯嬴,“我與你一起去。”
“好,我背著你。”他溫聲應道,小心背起來,先去掌了燈,便要出殿去。
卻見廊下暗有人站著,那人凝神良久,上前幾步含淚道,“公主,駙馬!”
姜姒抬眸去,那是灰頭土臉的萬嬤嬤。
“嬤嬤怎麼不走?”
“我走了,誰替公主和駙馬守著家啊!”萬嬤嬤哽咽道,“能跑的都跑了,來不及跑的都死了。我躲在暗藏,不知道公主還回不回來......若能回來,總得有人端茶送水的才好,今夜見殿里掌了燈才敢出來......”
姜姒垂下淚來,好一會兒道,“嬤嬤,我了。”
萬嬤嬤欣笑道,“公主和駙馬去殿里歇著,嬤嬤舉炊。”(舉炊,即生火做飯。清代陳康祺《郎潛紀聞》卷十中載,“每日出直,家不舉炊。”)
伯嬴溫聲道,“嬤嬤,再燒些熱水沐浴罷。”
他們上都是,是該好好沐浴,再換上一件干凈的袍子,蓋上厚厚的鵝錦衾闔眸好好睡一覺。
萬嬤嬤抹去眼淚歡歡喜喜地應了,“這就去,這就去。”
伯嬴背著姜姒回了榻,輕輕放下來。但的雙臂勾住他的脖頸,片刻也不肯放開,“夫君,不要丟下我。”
不止今日,次日亦是。
終日偎在伯嬴懷里不肯松手,伯嬴便也不離開半步,“阿姒,你嚇壞了。”
是,這連年戰,輒改姓易代,禮樂早就崩壞了。人都死了那麼多,又怎會不怕。
四月二十六日,新帝登庸納揆,建立周朝,改元建安。
至此,存續不足兩日的鶴氏王朝覆滅,史書稱為“賀賊篡慶”,連個“許”字都不肯寫一筆。
未央宮又一次黃門鼓吹,又一次山呼萬歲。
建安帝的第一道詔令便是將昭武帝后合葬于慶朝帝陵,接著便是整頓朝綱,重振法紀。
聽說已將許鶴儀在許家玉牒上除了名,就連過去永寧一朝那三年都被抹得干干凈凈,好像這世上本沒有過許鶴儀這個人,只有賀慕云的名字在“賀賊篡慶”上有過寥寥數筆。
但朝堂上的事與他們已經毫無干系。
他們搬離了公主府,三輛馬車載著行裝轱轆轱轆地穿過宣平門往陵駛去。
萬嬤嬤道,“家主,夫人,出宣平門了。”(漢代奴仆對男主人一般稱為“家主”“主人”“恩主”。)
伯嬴掀開車帷往后看去,巍峨厚重的未央宮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漸漸在一片云霧之中。
他怔然良久,說道,“阿姒,再看一眼長安罷。”
姜姒依言回眸去,見有一人正佇立宣平門城樓之上,定定地朝他們的馬車看來。
太遠了,看不清相貌神。
但他穿著十二章紋天子冕服。
那是大周建安帝許之洐。
那是與纏夾多年的人。
他如今得償所愿做了帝王,許鶴儀死了,姜家也無后了,這世間再不會有人與他爭搶。他會使八纮同軌,江山永固,那四萬萬布黔首安居樂業。他的周朝也許會存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許會存續上百年、數百年。
他也許含著笑罷,也許也凝著淚罷,姜姒不知道。遙遙沖那人笑了一下,一只素手垂下車帷,把長安的人與是非都擋在了馬車之外。
伏在伯嬴膝頭,悵然一嘆,“再不投生帝王家了。”
伯嬴輕輕拍瘦削的肩頭,“阿姒,你要去何,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馬蹄奔在通往陵的道上黃塵四起,大道兩旁秀木林,偶有山桃野兔乍現,昭示著春日的生機。
陵的老宅保存完好,他們重新修葺清掃,也置辦了不田產。先時只有萬嬤嬤一人里外侍奉,后來姜姒有了孕,便又買下了兩個護院,兩個婢子。護院農時下田,閑時守門,婢子做些灑掃舉炊的活計。
他們在院里種了一株傘蓋一樣的山桃樹,春日夭灼,逢夏結果。
伯嬴大多時候都與姜姒在一,要種花,他便為種花。要點茶,他便品的茶。他給做了秋千,依舊為他制鞋墊長靴。
他們的臥房每夜都會留燈。春日一同看綺羅山岳,種花煮茶。夏夜乘蘭舟在荷塘睡,他為搖小扇團圓,同做滿船清夢。了秋與一同打獵,總能滿載而歸。冬日雪厚,便在一起圍爐夜話。
定要偎在他懷里才肯睡,他也必得睜眸看見才能安心。
起初是他們兩人,后來有了伯啟,便了三人。
后來也聽說過未央宮那人的消息。
聽說那人不曾立后。
邊連個侍奉的人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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