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日同謝瀾安往切的高門子弟,個個天雷轟頂,覺得這小子跟自己開了個天大的玩笑。
另一些往日夠不上與謝瀾安攀的人,震驚過後,幸災樂禍地看向這些世家子弟,用眼神詢問他們是否早知端倪。
其中被玩味打量最多的,便是自詡最高潔的郗家主。
郗符指甲陷掌心,一語不發,目鎖在謝瀾安那張臉上。
郎們呆滯過後,更是芳心破碎,天知道們此日心打扮,沒有一半也有三人是為了謝家郎君而來。哪承想對方一朝改頭換面,這玄武湖的水山,便都被一人占盡了。
比們更之人,便是們曾心心念念慕之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令人心碎的事嗎?
“謝三爺。”一片淩中,王氏家主最先打破沉默,沉著臉問謝知秋,“不該解釋解釋嗎?”
謝知秋的驚異全不在衆人之下,他僵地調轉視線,謝瀾安已接口:“府君問差了,連我二叔與宗中族老一并不知,問他,他怎會曉得?”
謝演眼底劃過一道,顧不上這個不男不的家夥對父親不敬,心道:揚眉吐氣的機會來了!
他一頭的堂弟謝瀾安,居然是個的,哈哈,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如此一來,大房一脈算是廢了,二叔不在京,謝氏的掌家權可不就落在他爹手裏了?
他喜于言表,卻被知子莫若父的謝三爺按住。
金陵世家,王謝居首,眼前這些門閥家主個個笑面虎一般,說不定暗中就有想趁機把謝家拉下水的。
謝知秋想打大房是一回事,可若在此時對謝瀾安落井下石,讓其他世家鑽了攻訐謝氏的空子,便等于自掘基業。
謝知秋一肚子怒火沒發洩,面上還得撐住面,幾乎咬碎了槽牙:“謝瀾安,同我回府——”
謝瀾安卻看也未看他一眼,那雙漫含冷氣的眸子舉目四顧,目鎖定一人,朝遠的一棵桃樹下走去。
途經之,兩旁竊語之人,都不由自主地後退讓路。
一些人後知後覺地發現,謝瀾安,這個在今日之前盛譽滿的人上,那不可接近的氣勢,并未因換了裳而消失,反而好似更強烈了。
那份舉手投足的塵仙氣兒,分明還是男子作派,落在一霞釵的骨上,宛如星火落冰河。
一位以畫癡聞名的山居雅士不凝目觀,但見這年輕郎的劍眉本未修,仍是一筆鬢的幹練。眸底清邃,直見冷寒,無意掃過的眼神,像小石潭底涼沁沁的石子。
所有人都不知謝瀾安要做什麽。
桃樹底下,一青衫的楚清鳶也怔忪著,直到謝瀾安停在他面前。
謝瀾安擡頭打量他。
青,淨秀,還有一掩藏得很好的不知所措——這樣的楚清鳶,不同于死前所見的那個手段狠辣的家夥,真是久違了。
漫不經心地一瞥,楚清鳶便連心跳都停空一拍。
耳邊響起低潤如沙的嗓音,像在磨弄他的心:“你什麽,今年多大?”
二人後響起低低的議論聲:
“謝瀾安是不是失心瘋了?”
“這是何意,曝份後,即刻去找這個不上臺面的寒門小子,莫非他們……”
“一個欺瞞了世人的貴,一個落魄寒酸的書生,呵,陳郡謝氏出奇聞了。”
謝瀾安對此置若罔聞,一雙琉璃似的眼珠盯著楚清鳶,清冽又漫不經心。
文質彬彬的素青年,似不住這雙眼睛的凝視,倉促退了半步,遲疑著道:“小生楚清鳶,年二十五。”
謝瀾安瞇起眼:“二十五,好年紀,許多人都活不到二十五歲。”
楚清鳶聽不懂的話,手心微微收。
他誦讀過這位謝氏家主的賦文,也有幸遠遠聆聽過“他”的琴聲。楚清鳶自詡才華不弱,不肯一世甘居井池,他只缺一個機會,卻也不願隨意投主,有負平生。
一個縣吏的位,對他那無大志的同窗來說是個差,但對他卻無異侮辱。楚清鳶追隨之人,必定要有真才實德,能令他口服且心折。
謝瀾安便是這樣的人。
比他年輕又如何,如此亭亭表皎皎霞外的人,才配讓他甘心下拜。
所以為了今日這個機會,楚清鳶準備了多時,就是期冀以一才學得到謝郎君的青睞……
他在來之前,設想過所有結果,卻唯獨沒想到,是在最錯誤的況下,得到了這個最好的結果。
楚清鳶清楚,謝瀾安自曝份絕非好事,是子,并且是個犯了天大忌諱的子,今日之後,在金陵的地位馬上就會一落千丈。
而誰都不與接言,偏來問自己話,那麽自己此生的仕途,算是完了。
楚清鳶後知後覺地到一陣恐慌。
他甚至不明白為什麽。
謝瀾安見微知著,一眼看出楚清鳶心中的得失算計,暗暗冷笑。
不愧是從前挑中的人,夠聰明敏銳。
好比上一世,從未向楚清鳶洩過自己的子份,是他自己從相的一點一滴中發現了端倪。
可捫心自問,六年的朝夕相,那些把手教琴的春朝、秉燭夜談的月夜,又或與他對飲時臉頰攀上的暈、偶爾松散的領……
是否在無意中,縱容著自己被這個玲瓏剔的郎君發現?因為。
太孤獨了。
事實卻證明的孤獨是愚蠢,的信任也一文不值。
還記得楚清鳶在向謝氏揭份之前,已經未雨綢繆,利用帝的信任,將可能會幫出頭的好友調離京城,讓陷孤立無援。
否則以的為人世,再不濟,何至于一個莫逆之都不下。
當時京中又在大肆清查外戚餘孽,這個扮男裝的冒牌貨,與庾太後的牝司晨一脈相承,所以庾太後一死,那些沒罵過癮的清流之士,便揪住作為下一個討伐目標。
連累家族的禍事,沒人敢和沾上關系。
那個夜晚,上裹著冷雨的謝瀾安回到了楚清鳶的外宅,手上拎著一壇酒。
這幢位于青溪寸土寸金的府宅,還是出錢給他置辦的。
楚宅中燈火盈盈,似乎楚清鳶料準除了這裏無可去,早已在等待。
謝瀾安面容蒼白,神落魄,徑自室,倒出兩杯酒。
開口,疲冷的啞音:“你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栽在你手裏,我不認也得認。喝過這杯酒,恩仇皆泯,你給我一條生路。”
楚清鳶與相隔一張幾案,好整以暇地看著,這個曾經霽如天上月的子向他低頭的模樣,未往酒杯上掃一眼。
看夠了,他方含笑道:“阿瀾,你也說了,清鳶是你教導出來的,豈會明知是毒酒而飲下呢?”
謝瀾安眼神一變,眸中的芒漸次熄滅。“是了,是了……棋差一招,走投無路,不死何為。”
說罷,搶過那兩杯酒灌嚨。
楚清鳶沒料到如此剛烈,失神一瞬,起沖過去托住的子,“阿瀾、我沒想要你死,你何苦——”
一蓬鮮從他的脖頸噴出。
刺進他管的,是謝瀾安藏在袖中的發簪。
只有一次機會,平生沒殺過人的子發了狠。
“真正的毒不在酒裏,在人心。你背叛我,我縱是死,又豈會讓你好過。”
做完這件事,謝瀾安慢慢拭淨手上腥膩的污,知道自己無可逃,已存死志。可就在這時,忽有一夥人持械闖楚宅,卻是何氏的旁支子弟何羨。
何氏與太後的母家庾氏是世代姻親,利益織,正是這次清剿外戚黨羽的重點。
謝瀾安與何羨并無深,對他為數不多的印象,是他曾在旁人的引見下向求過一幅字,與說話時還會張。
昔日的靦腆郎君上污不比謝瀾安,抹了把臉,拉便逃,聲嘶淚咽:“我父子平生讀書度日,安分守己,不曾沾過本家一點風,卻沒那些人的嘲笑。要抄家,我們做錯了什麽,憑什麽把我阿父說殺就給殺了……我助你逃,你不管是男是都非尋常人,或去西府投軍,或山嶺落寇,只要還有一口氣,終有回來報仇之日!”
可未等二人闖出城門,羽林衛很快追捕而至。何羨帶勉強逃至城郊,帶出的家仆在拼鬥中死傷殆盡。
最終,何羨用為謝瀾安擋住一名中郎將的刀鋒,鮮彌漫的口齒間,吐音仍是:“快跑……”
他家破人亡了,也家破人亡了。
他不是為謝瀾安這個人而死,而是想讓這麽有本事的人,有朝一日為他無辜的父親報仇。
謝瀾安逃至落星墟的一斷崖前,還是被羽林衛追上。
頭頂冷月寒星,腳下路已斷絕,終也無力回天了。
與其被捉回去下獄審,說不定還會淪為權貴玩,謝瀾安閉上眼一躍而下,碎骨。
誰知死後魂靈不散,竟化一縷游魄,在不不的幽冥間游。
開始的時候,謝瀾安心中充滿憤恨與不甘……後來一歲複一年,見證了沒有太後轄制的帝,很快被世家勢利反撲,再度淪為傀儡;藩王趁機起兵;而大玄因庾太後之變,又引來北方胡人大舉南侵。
九州自此陷戰。
江南百姓淪為兩腳羊,粥賣妻,易子相食,枕骸遍野,白骨千裏。
不在地獄,眼前才是地獄,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國家瘡痍,什麽都做不了。
就這樣渾渾噩噩飄了幾十年,還是上百年?
“騙子!你是個大騙子!你不知恥嗎!”
“你當真是兒?”
游原上同時響起一男一兩道質問聲,打斷謝瀾安的出神。
霎了霎睫,背對楚清鳶走出去,不再施舍他一個眼神。
報仇很簡單,一刀的事。前世一簪子刺死他是時間不夠,太便宜了他,這一回,有得是工夫讓這狼崽子生不如死。
楚清鳶著那道背影悵然若失。
謝瀾安往人群中找了幾眼,沒發現何羨的影子,想他此日不曾來。
沒對質問的郗符解釋什麽,轉頭看向泫然泣的安城郡主。
對上那雙通紅的眼睛,謝瀾安頓了頓,說:“對不住了。”
子掏心掏肺地慕一人,其何其珍貴。這聲對不起,是欠們的。
——可是不知恥?
謝瀾安想起北胡來侵時,那些平日誇誇其談的名士老爺們攜家鼠竄,不思敵,卻還想在嶺南更南占地避難,平白令大好河山淪喪。冷笑一聲,眼鋒掃過這些赫赫煌煌的公卿:
“世道若許子掌家世,同如男兒,我何需如此。既然制定這種規條的人不不恥,我何恥之有?”
王道真忍無可忍:“狂妄小兒,顛逆,還敢放此狂言!”
從前大家願意捧著謝瀾安,無外乎“他”是天之驕子,他們這些名深重的長輩,與一個弱冠才子同列為門閥家主,那是大度容讓後生的談。
可謝瀾安變一介流,再讓他與一子齊名,豈不是老臉都丟盡!
有王家家主開了頭,從前嫉妒謝瀾安的人可算逮到機會,一疊聲附和起來:
“對對,你欺瞞世人,妖江左,簡直罪不容誅!”
還有心思急轉,為保自家名聲急于與謝瀾安割席的:“算我從前識人不清,才被你蒙騙。你霸占雅冠名號多年,妄評品,什麽琴書雙絕,你怎麽配?”
也有人猶豫著想替謝瀾安說句話,但在衆怒難犯下,遲遲沒能張口。
玄白、允霜不怒目相視這些人,謝瀾安沒有半點怒上臉。
今日花團錦簇,明日落井下石;捧得越高,踩得越狠。這些人的虛僞臉,前世早領教過了。
“妖,江左……”慢吞吞咂一會,覺得這詞有趣,“我朝哪條律法言明,不許子掌家?你們塗脂抹,我冠纓穿袍,同樣立于天地間,我怎麽就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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