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唉，七伯您別走啊、從叔……”

族中資歷最老的五叔公落荒而逃，剩下的族老個個人，即刻猜出老五必有什麽把柄被這小娃兒在手裏了，看形，還不是小事。權衡過後清咳的清咳，天的天，不多時，都找個由頭散了。

謝知秋一個也沒留住，氣勢大弱。

再看謝瀾安有備無患的模樣，謝知秋恍悟，以這丫頭的心，定是在推遲宴會的這幾天留了什麽後手。

那浮陵……什麽山……究竟何意，怎麽會讓五叔這樣老的人聞聲變？

謝老三心生忌憚，眼前這些府丁都聽從謝瀾安的號令，他又沒個族長依仗……不，得先弄清這小兒在故弄什麽玄虛，不能稀裏糊塗著了的道。

謝知秋能屈能，裝模作樣地看看天，甩得大袖簌響，離去之前不忘警告謝瀾安：“你莫出府，此事未了！”

“叔父莫走啊，”謝瀾安看著那張厲荏的臉，語氣真誠，“留下來喝盞茶？”

謝瑤池不敢笑，謝策想笑卻低頭忍住了。

待謝知秋拂袖而去，謝策輕咳了聲，板正臉，讓五娘也回房去。

謝瑤池總算松了口氣，知道大堂兄有話單獨要與阿姊說，仍有些依依不舍地黏在謝瀾安邊，看不夠似的：“阿姊……”

謝瀾安起幫理了理發鬢，始才出一點笑意：“好小妹，今日多謝你仗義支撐，去吧，我晚些時候找你說話。不用怕三叔，他若遷怒你，就遣雲雯來找我。”

謝瑤池眼睛水亮亮的點頭，裊娜纖去了。

俄而風起，清幽庭院枝頭的楊槐葉沙沙翻飛。謝策背手往風口挪了一步。

他注視著瀾安，忽道：“好像矮了些。”

謝瀾安一愣，失笑：“從前鞋裏墊著木托。”

只這一句話，就讓謝策沉默下去，冷臉也扮不住了，“苦不苦？”

謝瀾安心頭微。

還以為他會先問自己關于五叔公匆匆離去的幕，又或者追究扮男裝之事。

到底是君子風度的堂兄啊。

謝瀾安無所謂地搖搖頭，死而複生，辛苦的只該是別人了。揖了一揖：“越序搶了阿兄的嫡長孫，是含靈之過，只是我尚有事未競，家主之位暫不能還給堂兄，容我之後向叔父與兄長請罪。”

“阿兄難道會和你爭麽？”謝策氣笑，隨即有幾分失落。

他總覺得瀾安恢複份後，上多了層淡淡的隔閡。

從前被贊為謝家玉樹的，是多麽隨和蘊藉的一個人，有主張，卻又平易近人，不激不厲，如良玉。如今換回子，和氣反而磨盡了，出裏的棱角。

像滿的刺。

謝策下複雜的心，正道：“方才我在族老面前之言，都是真心話，你接掌謝家一年來，將族務理得井然有序，我自認做不到比你更好。”

他想了想，“可是那些族老不是好說話的，你過了今日這關，以後還有得磨，家族之都如此，外議更不會。將謝府置于爐火之上，終不是長遠之計，近期你莫如靜宅，不要多事，我替你頂著外面，等父親回來再議。”

“阿兄方才還說信我。”

“可你……”

“可我畢竟是個子，對嗎？”謝瀾安著他的眼神過于通，謝策一噎。

謝瀾安當然明白堂兄是一片好意，他是真心想保下。但他生來便是理直氣壯的男兒，也難免覺得，出了事由男人解決是天經地義的。

男人可以高姿態地說一句，“我不與人爭先”，而子想要與男子并肩而行，卻只能爭，不能退。

可是如此一來，又被冠上野心或閨中異類的名聲。

方才有位叔公說，謝家對男子侄一視同仁，這或許是有形的公平，可經不起推敲的世俗人心裏，難道不曾藏著許多無形的不公？

“阿兄，”謝瀾安的眼睛漆黑平靜，“你若信我，便等一等吧。”

謝策覺得瀾安上的那種高深莫測又浮出來，他不明白，抿著問：“你要等什麽？”

“等有人請我出山。”

·

“讓我出去！憑甚關我！”

湘沅水榭裏彌漫著泥土翻松的氣味，院中但凡沾水的地方皆已填平，水榭二字，已經名不副實。阮碧羅怒視院中的守衛，不知第多次被攔截下來。

“逆子……”形單薄的婦人闖不出這瘡痍庭院，終于意識到，真的被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了。

幾日來西院與外界音信不通，任憑阮碧羅如何喊罵，也見不到謝瀾安的人影。可那日謝瀾安所言的字字句句，都像毒蛇的影盤踞在心頭。

什麽“真正的我哪裏去了……”

什麽“是個兒也沒那麽糟……”

啞聲喃喃：“讓他來見我，我要見他……”

然而守衛紋不。茗華紅著眼，勸夫人回屋歇一會。

“阿茗，”阮碧羅到一絕，“他到底在外面做什麽？”

·

與謝策分別後，謝瀾安命管事的將賬簿仔細收好，回到自己院裏。

卻見岑山帶領仆婢在廊下排兩列，夾道恭候。

“嗬，敢是不認識我了，要重新認個主不？”謝瀾安從來不喜繁文縟節，走到為首躬的岑山面前，擡手扶他。

把人扶起，才發現山伯的眼圈紅了。

“當年郎主去時，拽著老奴的手，將尚未出世的小郎主、不，是小娘子托付給老奴，這些年……”岑山抹著眼淚，“怪老奴老眼昏花，竟不曾照料好郎。”

他是看著謝瀾安長大的，豈會不知這些年是怎麽刻苦過來的。

小時候讀書啓蒙，人將休，小主君練字不休，人將睡，小主君捧卷不睡。主母定下的規矩嚴苛，夏日用冷水洗臉醒神，寒冬三九天，也要每日臨十張大字。可憐小主子的手都凍得打了，也呵著氣舍不下筆。

那時岑山雖然心疼，卻想著畢竟是男孩子，小時點苦長大了才能建功立業。

可他哪裏想得到家主竟是個姑娘家，往日種種一一浮現，如何能不疼惜？

謝瀾安無奈地勸幾句，擡步進屋，決定給管家伯伯找些事做，省得他東想西想，“山伯，這幾日替我留意京中靜，尤其那些大世家有何舉，立即報我。”

岑山聽到悉而冷靜的下令口吻，馬上振作起來，應聲道是。

謝瀾安轉過屏風，撂下折扇向腰帶，習慣要外衫。

等手指到一條的繡縧，才想起自己已經換了行頭。

偏臉與銅鏡裏的人對視片刻，垂下手，轉出屏風，“還有，放出消息，說謝瀾安招納幕僚，不限家世籍貫，只察德品才。”

“這……”岑山微微吃了一驚，“議沸反的關口，只怕無人會來啊。”

“時運時運，看的不就是撿的魄力和本事？”謝瀾安眼神玩味，仿佛意有所指，卻未過多解釋。“還有，備份厚禮，不要金玉俗，過幾日我去拜訪……老師。”

只有提及恩師時，心事不形于的謝瀾安才氣勢消減，泛出幾分心酸。

的授業之師，便是被譽為天下文宗的國子監祭酒，荀尤敬。

前世事發後，荀門之下三十餘名學生聯名，力請荀夫子剔除謝瀾安的弟子譜牒，以示不與之同流合污。老師不住這個打擊，一夕重病垂危。

鬼域飄零久，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死時不敢忘，活時不敢想。

玄白和允霜一個眉，一個弄眼。玄白正在活潑好的年紀，憋不住話，趁主子分神的空當，跳進門檻，地問：“主子，以後我和允霜還能近護衛你嗎？”

“誒——”岑山一個阻止未及，不由嘆氣，連他尚履在廊外未敢進屋，這小子倒跳。

謝瀾安回過神，挑指轉了個扇花敲在玄白頭上，被他一打岔，倒想起另一事：“再多準備一匹白綾。”

岑山點頭，事無巨細地記下。玄白不記打，咦了一聲：“送師長絹綾不甚常見……主子——嗷！”

這一回敲在他頭上的力道沒留，那扇骨是玉做的，能不疼麽。允霜替同伴輕嘶一口涼氣，角卻悄悄翹起。

幸好，主子對他們還和從前一個樣。

謝瀾安指了指那張口無遮攔的，轉而告訴山伯：“不是送老師的，這條白綾，送去給五叔公。”

浮陵銅山是什麽？

謝瀾安漆的眸海泛起涼意，人人皆說南楚的浮陵茶最有名，卻沒人聽說過那裏出過銅礦。卻知道，五叔公年輕時曾任工部尚書，當時原氏的老家主原得一外任浮陵郡守，在當地的一座山上發現過銅石。

原得一貪，想要瞞朝廷，挖礦煉銅私鑄錢幣，很快想到了京中正為先皇主持修建行宮的謝辛夷。

二人本是總角的，原得一承諾，不用謝辛夷做什麽，只要他幫忙找個掩人耳目的名目，銅幣鑄好後二人便可平分。

謝五收到信，便假借浮陵山上産石的名號，向當地征調了一批工匠去運石。歷時半年多時間，那條銅脈終于被挖通。

為了避免消息洩，原得一早已安排好那些挖石匠的下場，一次“意外”的礦坍塌，便輕易葬送了百餘條命。

待那批五銖錢鑄妥，原得一自然不會明目張膽地將一箱箱緡錢擡到謝辛夷府上，他先用那些私錢，通過與北朝的茶馬互市換黃金，之後在謝辛夷的生辰宴上，送去一尊等人高的佛像賀禮。

別的佛像都是銅外鎏金，這座佛像卻不同，表面渡了一層銅，銅皮底下卻是實打實的真金。

只是外人看起來，原郡守就是給謝尚書送了一尊銅佛像而已，誰也不會懷疑到別的地方。

這場布局可謂天無，然而法網恢恢，疏而不，上一世謝辛夷的宅中起了場大火，火災波及庫房，燒化了銅像一角，出金，引得家仆連連稱奇。

雖然五叔公很快將風聲住，卻還是傳到了謝瀾安的耳朵裏。

有他侵田的前科，謝瀾安心中警惕，便派當時還是親信的楚清鳶去暗中調查，順藤瓜，最終查出了這件驚天的。

很久之後謝瀾安才醒悟，讓楚清鳶去查謝家的私，實是犯下的一個大錯。

那時聽了楚清鳶的彙報，心知私下鑄錢是死罪，何況裏頭還添著百餘條人命。不會徇私，可投鼠忌，擔心一個理不當，會連累整個陳郡謝氏聲名掃地，所以一時未敢輕舉妄，反複思量最好的應對之策。

還沒等想出萬全之策，便發生了楚清鳶參與宮變，揭份的事。

過後回想，楚清鳶應是暗中拿此事要挾五叔公，讓五叔公配合他在謝府行事。

而五叔公前世對異常尖銳的打也有了解釋，無非是害怕抖摟出他的辛，所以要先下手為強。

謝瀾安著西邊天際燒紅的雲霞，眸冷峭又譏嘲。可惜啊，有些晚節，不是想保就保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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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非正支的族人皆不宅在烏巷，謝辛夷乘車回到孔子巷家中，越回想謝瀾安口中的“浮陵銅山”越是膽寒。

這樁近四十年前的舊事，被他和原家老祖死死爛在肚子裏，除他二人，當年那些知者明明全死在塌礦中了。

消息是怎麽洩的？

若說謝瀾安在詐他，沒憑沒據的，不該準地說出浮陵這個地方；

若說當真曉得什麽，自己守口如瓶，一只腳已邁棺材的原家老祖，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自掘墳墓。

謝辛夷頦下的雪須打著，後背被冷汗洇了一片。

年輕時氣方剛，做了就不曾後悔。那尊價值千萬錢的金佛，他一文未，至今藏在私庫，是他打算傳給自己兒孫的。

可他心裏比誰都清楚，這種私鑄人命案，倘若東窗事發，縱使世家有特權，庾太後執政這些年卻一直致力于打世族特權，他與原得一都逃不過一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