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玄白近兩個月因“傷”留府, 骨頭都快待懶了,好不容易等到主子遣派,還是暗梢, 要他暗中盯庾神, 玄白立即拳掌。
“去什麽地方, 見什麽人, 邊有何反常之, 事無巨細都來報我。”
謝瀾安撚扇叮囑, “若有變故發生,只管看真,但不可現出手。”
謝瀾安眼中寒意料峭。
早說了,不做菩薩。
玄白領命,盯了一連月餘,卻也未有特別之事。
金陵城中日子安穩,七夕過後,京口突然傳回一封軍報。
——大司馬領一小隊銳自廣陵上,裹甲銜枚, 夜渡淮河,襲了北朝駐在廣固城的營地!
此信傳回京城, 振人心的同時, 也不由讓朝中大意外, “不是說伏暑之後才發兵嗎?”
謝府的議事廳, 崔膺目深凝, 著面前的沙盤,出似笑似憂的複雜表:“我朝定下北伐發兵的日期,那北朝自然也知道。兵貴神速,兵不厭詐啊……接下來便看, 後續的渡淮大軍能否迅速接援主帥,穩住這著險中求勝的先手了。”
長信宮中,一張羊皮繪制的戰事輿圖,平鋪于案。
庾太後凝視著上面的山河城池,耳邊仿佛已聽見豪邁的金戈號角之聲。
“好啊。”太後目含,躊躇滿志,掌按在代表著北朝疆土的那蜿蜒壑線上,“褚將軍不愧為我朝屠鯢吞狼第一人,大玄有猛虎出山,先聲奪人,哀家倒要看那尉遲老婦,還有何誇耀之言!”
謝瀾安立在旁側,順著太後的話贊了大司馬幾句。
太後最喜這份寵辱不驚的氣質,笑問這張地圖是何人所制,“看其上城壘分明,川河劃分明晰,不是俗手。”
謝瀾安道:“回太後,此圖是家叔赴荊之前留下的,後經由崔先生幾番添改,務求盡善盡,方敢獻與太後。”
庾太後點頭,謝荊州、崔夫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如今皆效力在麾下,也算文武相得了。
話說回來,若非謝含靈甘心服膺,也收攏不到這些傲世英傑的人。
看來當初收服謝含靈真是明智之舉,日日看著這張泰山篤然的年輕妙容在旁,恍覺自己也跟著年輕起來。
也許有生之年,當真可以親眼見證收複,大玄從江南遷回中原,恢複正統……太後再一次覺到,這種運籌廟堂,手握權利的滋味實在太好,好到庾嫣品嘗了二十年,依舊領略不盡其中妙,舍不得放手還政。
紫宸宮的那個年,自是與先帝的晚來得子,親生骨。所以庾太後才覺得這孩子犯傻,他著什麽急呢,等將來老了,這馭國的權柄不到他手裏,還能給誰?
到那時,會給自己的兒子一個國土更遼闊、社稷更穩固的大玄。如今他十幾歲的人急于親政,他鎮得住那班老臣,完得了北伐大業嗎?
主江山,名鐫青史……
這樣難逢其世的機會,古今能有幾人?
謝瀾安在太後心志蓬的暢想中,悄然退出大殿。宮闈外,正候著幾名兵部員待詔,太後私召六部,可見太極殿那裏已形同虛設。
謝瀾安神淡漫地經過墀臺,那些下品吏見到這名鶴服在的繡史,不管心中不願,一齊躬見禮。
謝瀾安目不斜視地出宮門,郗符正在等。
郗符在朝沒有實職,出現在此,只能特意有事找。謝瀾安往這郗主峻清寒的臉上瞅一眼,“才從淩井吃了冰過來?”
“別怪氣,有正事與你說。”
郗符煩躁地拂袖管,目觀左右,邀謝瀾安上他的車。
車駛後,他方低聲道:“大司馬首戰告捷,自是好事,我也希中原故土早日收複。可若大司馬此戰後功高蓋主,生出不臣之心,如何是好?你難道不知,此前大司馬手下的幕僚,已提出讓褚嘯崖向宮裏請賜九錫嗎?”
謝瀾安淡淡聽著,郗符見不語,運了口氣:“太後一心只想與僞朝太後爭個高下,以為手握京畿六營,與一個防壘石頭城,便能穩守京城。可京口鐵騎是何等戰力,一旦刀尖調轉……你不會也如此天真,覺得褚嘯崖是忠良純臣,金陵城固若金湯吧?”
謝瀾安輕飄飄看他一眼,“你為何不說,若大司馬戰勝歸京,以他的寒門出與鷙,必會極力提拔寒人,對世家勢力開刀。你最怕的是這個,扯別的幹什麽?”
二人對弈清談多年,對彼此也算了若指掌。謝瀾安說著好笑起來:
“郗主不會以為能糊弄住我吧?”
江山替,世家依舊是世家,只要新帝需借世家的實力穩固朝局,這些家主會害怕世道變嗎?不會。
端看王謝兩氏,不就是在冠南渡之後,輔佐玄帝收服了江左的本土勢力,才有今日位列于世家之首的風?
可怕就怕,上位者是個底層出的泥子,對世家門閥的風氣深惡痛絕,這才會引發世家的警惕與制。
郗符被謝瀾安點破心事,神微僵。
他肩上擔負著整個家族的前途,不能不怕,郗家是如此,他不信品流還在郗氏之上的謝氏,會對此事沒有擔憂?
謝瀾安當然不擔憂。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的想法和褚嘯崖不謀而合,都是意提拔寒士階層,削弱世家壟斷。只是方式不同,不會用大開殺戒來達目的。
看在郗符前世為寫祭文的份上,謝瀾安耐著子,聽他倒完苦水。
然後,玉指一攏扇骨,側頭真心實意地疑問:“我還在金陵呢,你怕什麽?”
那不是故作淡定的張狂語,而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傲,仿佛不解一個心智正常的三歲小兒,擡頭怎會看不見太在天?
郗符一個激靈,驚撼地看著眼前子。
·
淮北刀兵相接,金陵暑日浮閑。
胤奚照例每日去校場習練,有時捱得太晚,晚上便不回烏巷,在撥雲堡的後罩房囫圇對付一宿。
若是回府,無論多晚,只要謝瀾安還未休息,他一定坐在屏風外頭,堅持為郎讀幾篇文章。
謝瀾安上不說,當夜一枕黑甜無夢,次日便默許他再次走房間的燈影中。
仿佛一滴浸清水的墨,不用外力攪,靠著日積月累,也能悄聲無息地改變水面原本的清澈。
暑這日夜晚,謝瀾安去了甘棠苑找姑母說話,胤奚才難得空閑下來。
他拎著兩壇酒釀,找到守在四小姐苑外逗貓的青崖。
這兩人在謝府是點頭之,照過面,沒說過話。青崖比胤奚年長一有餘,常年不改一青,他見了那兩壇酒,擡起單薄狹長的眼皮。
他的面前,是一名相貌冶麗而氣息清斂的年輕人。
“這是我在大市買的燒酒,比不上府佳釀,希前輩莫嫌棄。”
胤奚在青崖對面的石階蹲下來,沒有坐實,虛撐著,避免對方仰看自己。
既然不是府中的酒,便不是借花獻佛,至是個有心人。他這“前輩”兩字也有些嚼頭,青崖收回貓的手,一笑:“有事想問?”
他的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平平無奇,他是謝氏真正的媵臣,很小便被謝老家主買回來,學習如何為四小姐敬奉終。
除了謝瀾安每次見他,都不厭其煩地喊聲“青崖叔叔”,他在謝府中的存在很低。
胤奚目澄澈坦誠:“想同前輩請教,如何才能做好自己的分事。”
青崖在夜中沉默片刻,掀開一只酒壇的泥封,聞了聞。
他知道這個年輕郎君是小郎的人,同類之間,無須多言,往往一個眼神就夠了。
自己在他這個年紀,也是一門心思想討郎的歡心,生怕哪裏做得不好,便被郎所拋棄。
媵臣,并不是一個面的份。這人不是謝府家生奴,原可以有其他出路。
但這種事如人飲水,青崖沒有多問。
他就著酒壇仰飲一口,“我與你說件事吧。四小姐當年,主提出與王家和離,轟了整座金陵城。沒有人相信給出的理由,一個郎會僅僅因為丈夫的才學不如自己,便要悔婚,豈有此理?紛紛猜測其他辛。”
月明星疏,香彌徑。貍奴在階下仰著雪白肚皮耍,胤奚靜靜聽著。
青崖道:“可四小姐卻當著衆人面前,從容道:‘我自涵泳家學,眼中所見是家父之洵蘊藉,大兄之博學高才,二兄之風流倜儻,只道世間好男兒皆當如是。王郎才名在外,與共,方知其三者皆無,謝晏冬非草木,豈能屈就?’”
這樣我憑我心的子,怎不讓人心。
“我未親眼看到小郎在春日宴上,是如何改換簪,對峙群英,但想來姑侄一脈,必不會遜于四小姐。”
青崖有言下之意沒說。
四小姐僅是想覓一位三好得其一的夫君,尚且不如意,小郎如今叱咤風雲,眼又豈會更低?
“你想做後的人,便要做好一世的準備,接的目永遠都不會在你上過多停留。”
別存一毫僥幸。
這是他給這個年輕人唯一的忠告。
胤奚聽後,容相無辜地擡起頭:“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青崖驀地笑出聲,“有天分。”
胤奚笑問:“自知之明的天分?”
“不,”青崖指著胤奚那雙沁了月,烏湛湛的含眼,意味深長:“是口是心非的天分。”
·
伏天過半,玄白那邊仍舊無信傳回。
謝瀾安除了逢五大朝會之外,不用日日上朝。這天總算等到天氣涼快些,碧穹之上雲團綿,遮住炎,便想去趟東城的水月寺,為冥誕將至的亡父添盞長明燈。
等待套車的空當,一朵雲影從芭蕉叢後飄出,聲音綿:“郎要出門嗎?”
雲團與雪團哪個更白?恐怕都不如小郎君紅齒白。
謝瀾安看他這副溫順的模樣,捺住角上揚的趨勢,“嗯,要出門。”
胤奚往前挪了幾步,謝瀾安看清他手裏拎了一本書。
小郎君言又止:“很急的事嗎?”
“是不是急事也被你攔著了。”謝瀾安好笑,還真不急,索讓允霜在外等一等,負手盯著他手裏的書,“又有問題不懂了?”
胤奚點頭。
謝瀾安故作驚奇:“奇怪呀,今日我既未與何夢仙說話,也未同樂山彈琴,你怎麽來了呢?”
胤奚臉發紅,“真的有疑問想請教郎……”
謝瀾安眼見他耳浮上一層緋紅,不逗他了,接過書來一看,卻是兵書。
只見上面勾畫頗多,筆記麻,是當真有所思考,這個騙不了人。
有些意外地看胤奚一眼。
猶記得他上個月還在看史,想是在議事廳有所啓發,這又對兵法興趣了?
儒林中有種說法,說北人的學問如顯看月,淵博卻失之細,南人的學問如窗中窺日,簡要卻失之深厚*。但謝瀾安的觀點是更支持學人博覽群書,縱使暫時不求甚解也無所謂,務在開拓眼界。
疊坐在人闌上,招手,將胤奚的疑之,細細與他說明。
胤奚聽得仔細。待解疑完畢,時間也過去了近兩柱香。胤奚滿足地低籲一口氣,雙眸水潤潤的,“多謝郎教導,希不會耽誤郎的事。”
得了便宜來賣乖。
謝瀾安卻竟有些習慣了,仿佛他不說這麽一句,便不是胤奚了。照他的鼻尖虛點兩下,這才出府。
胤奚從那道蘇世絕俗的背影收回視線,目清沉,轉天空。
這一日,庾神卻也來到東城。
今日是亡夫忌日,所以要去臨近淮河口的韋陀寺為亡夫上香。
寺裏的香燭紙錢都是準備現的,住持年年接待這位貴客,早已輕車路。
別看庾神在丈夫活著時殘妒、暴,可對待死者居然很心誠,跪在團上,耐心地拜了三拜,而後轉去後殿的靜舍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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