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熱的呼吸連同那道氣音, 一齊落進謝瀾安耳朵。

謝瀾安心頭就是一跳，瞇眼推開他，卻忘了自己的手還在胤奚手裏, 向前一跌。

“郎小心。”胤奚眼中迷著一汪找不見邊涯的水, 黏糊地念了一句, 骨節修長的手掌將的手腕攥個嚴實, 指腹合的脈搏, 揣寶貝似的將人護在懷。

他仿佛害怕摔壞了珍寶, 不覺用上了習武之人的力道。

謝瀾安一掙未開，被撲面的酒氣籠了懷，其中又摻雜著一不知從何來的幽淡香，擡眸：

“放肆。”

是先臨時起意哄又如何，犯不著和個醉貓認栽。

胤奚察覺掌心下的掙，本能便卸去力道，撒開了手。

他眼瞼紅紅，鼻尖也是紅紅的，不得其法地攔, 又不敢，惶惶的, 也有些委屈了：“你兇我麽, 衰奴乖的……”

謝瀾安額角發漲, 說他醉了吧, 他還記得自己比年長一歲, 說他沒醉吧，這種話清醒的胤奚決計說不出來。

不對，他好像也說得出口……

“我也許學得慢，但我趕路很快……郎走在前面不用等我, 但是別總看別人……”

謝瀾安不知他在嘟噥什麽，只覺這聲調快出水來了。眼瞅著這人又要蹭過來拽袖子，謝瀾安果斷後退兩步，背過。

冷靜地拍拍許是酒熱的臉，頭也不回地指向阮伏鯨的舊舍：“去。”

只求了結此事，早去休息。胤奚怔茫過後，卻不得了，睫扇也開揚了，桃花形的眼睛也一遞一遞亮起來了。

他看看眼前的背影，又回頭那間房屋，仿佛兩邊都不舍，最終還是選擇磕磕絆絆地繞到謝瀾安面前，俯臉一個勁兒找眼睛。

仿佛有一句很重要的話，定要看著的眼睛說。

“郎對衰奴真好。”胤奚說。

謝瀾安對上那雙眼，一靜。

忽然憶起廟會那一夜，胤奚站在燈火之間，臉覆狐貍面的樣子。

那夜便是憑著這雙春水含眼，認出了他。

此時，男人眼尾含著糖做的鈎。

謝瀾安很快瞥開視線，“給你間屋子便是好了，這點出息，隨便誰來都能領走你了。”

“不啊。”狐貍般俊秀的小公子認真搖頭，“郎救我出水火，予我以同袍，教我以詩書……郎，把我看做一個平等的人啊。”

倏爾，夜風了謝瀾安鬢邊的花蕊。

毀譽非贊，從不在乎，可他甜溫膩的嗓音，實在聽。

謝瀾安撚著指腹擡眉，“你究竟醉沒醉？”

胤奚一溜煙往東廂去了。

那生怕有人反悔，一推門就鑽進去的樣子，讓謝瀾安笑了一聲，心想看他明日醒來是不。

轉往自己屋裏走，忽聽東廂傳出咕咚一聲悶響。

謝瀾安無奈地眉心，進屋後，轉過屏風吩咐束夢：“兩個小廝去照顧一下，再……熬些醒酒湯給他喝。”

“是。”已經在湢室備好熱水與巾帨的束夢應了一聲，看向娘子的臉，輕聲詢問：“不用護衛嗎？”

謝瀾安聽後一愣。

方才胤奚再怎麽纏人，都沒有想過，其實可以護衛來把他趕回幽篁館一勞永逸。

也罷，那醉貓兒一綿綿，看著無害，人把他四仰八叉地打出去，未免落個苛刻之名。

至于表兄……他說得也沒錯，表兄大度能容，想來不會為這點小事計較。

·

耀眼的朝映上窗欞，胤奚在一片頭疼裂裏醒來。

他睜開餳黏沉重的眼皮，發現自己睡在一間陌生的屋子裏。

胤奚瞬間繃背脊坐起，他打量著屋宇，屈坐在床褥間上回憶了一會，眼裏的警惕消散，變一種不可思議的驚奇。

真的了？

怎麽的……

腦子裏還含混著宿醉的昏沉，他完全記不起發生過什麽。

胤奚心有忐忑，尚不確定此間便是上房的東屋，頭重腳輕地下榻。

他趿上舄，才推開門扉，便看見著朱紅大料繡鶴朝服的郎，從隔壁出門，踏階而下。

這不是上房還能是哪裏？胤奚眸底浮躍金，在謝瀾安看過來時，他擡手理好自己的領。

謝瀾安神清氣爽地揚揚眉，“醒了？”

和平時一樣的神，分不出喜怒。

胤奚只遲疑了瞬息，便沉穩下來，翩翩見禮，宿醉後的妙沒有毫嘶啞：“郎要去上朝吧，如此……我稍後便去孔子巷，往謝氏五叔公家走一趟。”

他說完頷了頷首，當得起一句姿清氣朗，踅便要回屋洗漱。

“站著。”謝瀾安淡淡開腔，瞥向故作鎮定的人影。

想當作無事發生？不知就等著看他今早醒來的模樣麽？

謝瀾安平角，淩淩地走過去，“昨夜的事還記得？”

胤奚呼吸放輕，凝著郎的臉吞咽了一下，鎮定地點點頭。

謝瀾安目挑剔地審視他，不怎麽信。“那拿來吧，”面無表地攤開一只手，隨口詐他，“昨天你答應給我的東西。”

胤奚擡眼不確定地問：“是……我的心嗎？可否容郎暫借我一世，讓衰奴好生為郎效勞。”

謝瀾安心裏不防打了個突，千想萬算，料不到他還有這樣一句話。

“你這張，”半氣半笑地碾牙，“了得。”

拂與他肩而過，頭也不回往外走著說：“我趕著上朝，莫以為花言巧語蒙混得過，等回來與你算！”

胤奚站在原地，目送出門。他松下懸吊的心神，上，除去後背和膝蓋有些疼，沒有其他事。

胤奚又努力地回想一番，還是對醉後的事毫無頭緒，猜想應是他昨夜冒撞，被郎責打了，又罰了跪？

但最終郎還是讓他留下了。

胤奚眼如春水，那麽，大概并不怎麽生氣吧。

*

八月的最後一個大朝會日，百肅穆，皇帝邊自登基以來第一次撤走了垂簾。

龍椅居正位。

謝瀾安作為皇殿唯一的子，站在文臣隊列之中，左右分別是的兄長與郗氏兄弟。

如今明面上還是三品繡史，可誰都知道，經過中秋剿叛一事，謝含靈已是鯉魚躍龍門，更上一層樓了。

中常侍彧良在墀上宣讀詔書，飭外黨之罪，明克謹之法。而後皇帝大封功臣，會稽王護駕有功，加賜親王封號“襄”；謝策被擢為殿中侍史，郗符升為司隸校尉，郗歆為中書舍人，衛澤為尚書仆，尚書令的位置則虛席以待崔膺。

其餘勤王有功者，皆以祿卿或中散大夫。至于六部尚書，曾效命于外戚的都革職查辦，三省六部各有調。

王翺執笏立在文之首，一直豎著耳朵，知道陛下將謝瀾安這個首功之人的封賞留在最後，一定大有文章。

果不其然，只聽彧良最後道：“陳郡謝氏瀾安珪璋穎達，機警有鋒，為除後黨痼弊有首策之功，任為史中丞，欽此！”

太極殿上臣工覷覷。

子史？而且居史臺之首！

王翺心中一沉。

他本以為陛下會將此安排在兩省，卻不想竟然將放到了清要的史臺。史中丞是蘭臺長，掌彈劾諫議，督察百風行，是個辦實事的位置。

既在其位，便謀其政，所謀的能是何事？自然就是替皇上收回分散在世家手裏的權柄了。

王翺當即出列：“陛下，老臣以為不妥！”

“陛下，”他話音剛落，罕見盛服來上朝的荀尤敬出列，神謹肅：“微臣有一事啓奏。”

陳勍道：“卿請講。”

荀尤敬正氣洵然，不去看丞相的臉，看了看後姿儀閑習的謝瀾安，說道：“聖上明鑒，謝含靈本是微臣的關門弟子，往昔委伺于太後，折沖于勢族，皆是臥薪嘗膽，司隙除。自春日宴以來，外界頗多揣測臣與學生斷絕往來，已剔除了的學名，臣今日上告陛下，亦昭世人——此乃無稽之談，臣從未，從未懷疑過含靈的德品與忠君之心！且容老臣為學生正名！”

他對謝瀾安的態度，便決定了太學的態度，亦即影響到天下學子對的態度。

王翺角微微搐，知道清流已占上風，怪只怪謝瀾安這一手廢外戚的計謀實在太漂亮。

“臣謝陛下厚恩。”謝瀾安目明冽地環視殿宇，見衆人再無異議，揖首謝恩。道：“臣有本上奏，臣請歸還驍騎、冘從、立、積弩指揮之權。”

場中文武是聽著這一連串的職稱，眼皮子就直。

京中一共才六大營，這個郎一人獨掌了四門，太後娘娘真是心比天地寬啊。

陳勍沉思片刻，此事他早已知道，但有意做出君臣相諧的姿態，道：“其餘三營兵權回兵部，重新篩選分編，至于驍騎營，仍歸謝中丞調，配合中丞督察諸事。”

謝瀾安力言此舉不合規矩，辭讓再三，皇帝堅持，謝瀾安方謝恩納。

王翺乜著眼皮就看他們演。

耳聽那子又道：“臣再奏，臣有于前車之鑒，請陛下廢去世家的給客制與府兵制。”

此言一出，在場的世家員不由嘩然。新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到底燒到他們上了。

謝瀾安目清無纖塵，朗朗的聲音在恢弘的宮殿回：“凡世家豪閥，族中多是田産萬頃，莊園無數，奴婢上千，此實有礙國格。臣以為，世家應消減蔭戶，上品世族一氏不可過八十戶，次一等不可超五十戶，再次等不可過二十五戶，依此類推……再減府兵，上品士族不可過五百人，次一等不可超二百五十人，再次等不可過一百五十人，依此類推……”

顯然早有腹稿，說得不急不徐。史臺的朱史頻頻點頭，世家員們卻被那一串串數字念得頭大如鬥。

世家的蔭戶，都是用來給自家耕田、服役、打理莊園，而不用給朝廷繳納稅賦，是真正實私戶而損國庫。

各家有多蔭戶，門客，雜人奴，除非宗主自己代，誰都說不清楚。

如今要限制在一氏八十戶之，一戶按十口人算，也有近千人之多，這已是謝瀾安給世家留了餘地，想以此換個兩方各退一步，順利推行新法。

可正所謂由奢儉難，掉了這麽大一塊，誰能不心疼？

很快有人忿忿道：“叛初平，正是人心的時候，不宜大改風俗。謝史如此苛人以嚴，不知陳郡謝氏是否以作則啊？”

謝策道：“我謝氏按此規格，正著手削減蔭戶與府兵，敬請諸公隨時監督。”

對方一聽，便醒悟過來，若謝瀾安沒有魄力整肅宗族之，今日如何能站在這裏，向世家亮刃！

這是個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人啊……質疑者沒法子，向王翺求助：“丞相，丞相您說句話啊……”

王翺閉了閉眼。蠢，今日有功一派風無兩，你看大殿上，有幾個敢出聲反駁的？可謝瀾安提議是一回事，到了底下落實時，不又是另一番景了嗎。

他且虛與委蛇：“老臣謹遵陛下旨意。”

陳勍微微點頭，尚算滿意。謝瀾安這時目輕沉，“陛下，臣還有第三事要奏。”

“講。”

謝瀾安：“臣的從叔公謝辛夷，與原氏老宗主原得一，二十年前合夥謀利，致使浮陵銅礦坍塌，導致一百餘名匠工及其親屬命喪黃泉。”

“什麽？！”荀尤敬心驚地轉過頭。

連陳勍事前也沒聽謝瀾安過口風，他冠上旒珠輕，注視神清毅的謝瀾安，“你所言當真？”

“臣不敢妄言。人證……已死無對證，但臣已收集證。”

謝瀾安行至中庭過道上，在游龍雕柱之間，掀袍跪天地，一字字道：

“我謝家對不起這一百餘條冤魂，謝含靈代謝家罪己，願明告天下，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