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戰績通報全軍。這份軍規,分抄下去給每名旗長,命其管理下的民衆逐條背,不可違紀。不識字的,解釋給他們聽,不上戰場的,同樣要背。之後我不定時查。
“那些繳來的兵優先發放給鎮民中的青壯者,你和黃鯤、舒硯幾個開始教他們軍技門槍法。
“事前和人講清楚,暫不需要他們上前線,但他們至要有能力保護家小,且盡可能在下一次紮營前隊列整肅有序。”
鎮民們在這場夜襲開始的同時,就已經打著時間差,跟隨領隊繼續向西走了。這會兒營地裏剩下的全是兵了,將士們在此殿後一日,過後也要追上去。
戲小青領了三道命令,快步去辦。
他出門時遇到乙生跑進來,呵著化霧的白氣向胤奚請示:“將軍,大家在山裏死上的甲,問死人沾的棉要不要?”
胤奚把眼一棱:“你說呢?”
乙生“哎”一聲折,還沒出帳就沖外邊大喊:“要要要!有什麽什麽,作快點,完就走,當心對面的游騎!”
金陵胤氏世代從事著給死人送面的行當,傳到這一輩,卻出了個死人服以戰養戰的異類。
高世軍不知道胤家祖先在天有靈,會有什麽想,他反正一言難盡的。
他都不知道胤奚什麽時候寫的那勞什子軍規,心下卻有點不以為然。
軍中練兵,棒而已,搞書呆子那一套,還背誦查,管什麽用?
他不和他講客氣,當即道:“你們要補充兵源,我起義軍耗損更多,人得我選挑。放心,我只要強壯的鮮卑族人,也不用你那拖泥帶水的軍規紀律,兵我自己練。”
“行啊。”胤奚一息都沒猶豫,反問道,“可是,尉人占領中原,漢胡混同久矣,那些父為鮮卑族母為漢人,或者母為胡族父為漢人的,是算作你們族人呢,還是我們漢人呢?”
高世軍慢慢沉眉。
“什麽意思?”
胤奚出個淺淡笑意,沖散了他眉間的殺戾之氣。他在馬紮上坐下,對高世軍比了比手。
“高將軍可想過,”胤奚心平氣和地說,“漢胡之間本無那麽分明的界限,兩家人也可以不分彼此地和平相?”
高世軍沒坐,隔了一會兒道:“就像我們合作這樣?”
胤奚搖了搖頭,“不止。尉朝實行漢化多年,學中原的制民俗,而我朝雖偏居江南,也漸北方民族的習染。比如穿胡袍騎,吃酪羌煮,又如我下這小小胡床,也是傳自你們的國度。兩個民族在百年的對峙中仇恨廝殺,卻也在潛移默化地互相融合。”
“阿鸞。”離開金陵前,謝瀾安親自為他將臂上的護鞲系,幽香飄過他的鼻尖。然後擡起那雙盈盈清冽的秋瞳,最後與他說,“你可相信有朝一日,漢人不再以胡人高鼻碧眼的長相為奇,胡人也不以文秀風骨的漢人為鄙?郎們可以仿穿窠紋胡袍,大方地上街游春,胡姬也可以在漢人聚居的坊市,開鋪沽酒。
“賤籍不複存在,鮮卑族的後裔也可封漢家君侯。”
“文雅再次複興,盛名當世的詩人會主為胡作詩。”
“是以你要做的,不單單是解救一鎮他國之民。我要你心懷著那樣一個錦繡盛世,堅信自己踏出的每一步,揮出的每一刀。”
漢胡一家。
天下長安!
只要一想到郎當時睥睨生輝的神采,胤奚心底的崇敬與自豪便油然而生。
高世軍神變幻不定,聽完沉默半晌。
胡漢一家?
百年死敵,怎麽可能輕易地化敵為友?連尉遲老婦人也從未敢發如此豪言。連他都懂得,朝廷學漢俗,不過是為了了解漢人以制漢人,在那些天潢貴胄的心底裏,尊貴的草原六部永遠淩駕于漢人之上,如同風靡草野的矯健雄鷹,永遠俯視地上的螻蟻。
哈,胡漢一家?
一個誰也不比誰低賤一頭,沒有傾軋與鄙視、沒有戰爭、開放包容的國朝?
高世軍緩慢地扯出一個嘲謔的笑。
“你們漢人不是有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他俯視等待著他回答的胤奚,一字一頓道,“所以,我一個字都不信。”
高世軍重重甩開簾子,走了出去。
胤奚仍坐在那兒,拿釺子撥了下炭盆裏冷的灰燼,神如常。
他本也沒指單憑一次談話,便能扭轉高世軍的觀念。
畢竟在郎與他那樣說之前,就連他都從未想過,世道還能變郎口中描述的那般好。
像一個親眼看到了百年之後景的人,所說的話……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讓胤奚晃了下神。
臂上不值一提的傷口,開始疼起來。
……
高世軍口中說不信,卻無法忽視胤奚對這支軍旅産生的強大的凝聚力。
接下來的一路,他冷眼看著胤奚編兵伍,立軍紀,出戰之時先士卒,分餉之際均公義讓。
胤奚未和高世軍爭搶鮮卑壯士,他深諳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主帥手下,方能發揮最大的潛能。他由高世軍先挑,剩下的勇武者,則在休歇之時統一授練槍法,再選其中拔尖的,編翚營預備營。
無論戲小青還是紀小辭都看了出來,胤統領這是沿襲君的擇人。
他們這群人,都是這樣從一場場勝戰中穎而出的,是勇銳中的勇銳,是尖刀上的那一點鋼。正因為百裏挑一,雪夜岡一戰,翚軍才能嚴地配合胤奚,給尉軍造前所未有的沖擊。
胤鸞君這個名字,一如當年剛剛在金陵換回裝的謝含靈,任何低估他的人,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等到赫連朵河後知後覺地重視起這個橫空出世的年輕敵將,尉軍接下來的追堵,變得謹慎了許多。
這便給了胤奚以戰養戰,敵進我走,敵駐我擾的施展空間。
有時經過百姓聚居的城池村莊,胤奚也不放過機會,大力宣揚尉朝生祭平民,國君殘暴不仁之事。
他口說無憑,可存活的芝麻鎮民卻是現的鐵證。
芝麻鎮的裏長岳三,每到一便現說法,到最後練了不用醞釀隨時聲淚俱下的好本領。
“那些披甲帶刀的軍見人就殺,揚蹄踏,流河啊!可憐我縣的賀縣長,為護我們擋在前面,生生……生生被惡人一刀斃命……”
西北之地民風彪悍,許多綠林草莽聽聞,大罵竟然還有這樣吃人飯不拉人屎的事!
他們中大多數人,就是因為賦稅太重活不下去,對朝廷心懷惡,才上山落了草。遇到這支規模可觀的起義軍,衆人就如游魚水,燕投林,揭竿的揭竿,伍的伍。
還未到吐谷渾,胤奚又賺得徒卒近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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