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庭院中燈盞亮氤氳, 照在令牌上,撒出幾道朦朧的暈,顯得分外神。
淩枝說話向來是這樣, 直言不諱, 懶得拐彎抹角,溫禾安習慣了,讓到詫異的是這句話本的含義。沉思了一會,將令牌拿回來,用指腹挲邊角。
令牌是最後一刻突然掉落的, 還沒來得及好好看。
它只有掌心大,眼看有玉的溫潤冰, 真正握在手裏才知材質更像金屬,棱角堅, 冰涼, 圖騰紋理冥冥中勾勒出難以形容的玄妙力量。
飯桌上一時沒有別的聲音,淩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但怕還不夠清楚, 擡手隨意指了指陸嶼然,昂昂下:“吶, 他也有。”
這兩人是最有資格獲得十二神令的。
沒有才不正常。
溫禾安不是天生被選中的人,年困苦,遭遇實在不順, 年輕輕輕便學會了所有能學會的夾中求生的本事。很小便會看人臉,故作乖覺,拙劣又自以為是的用手段控局勢, 時至今日,這個習慣仍然保留著。
為天都做事時, 手中沒染,那些人并非全然罪大惡極。
因而此時此刻,與商淮和羅青山一同愣怔,直到夜風拂角,才側了下頭,意識到很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第八。
淩枝一看臉上罕見的空白神,沒等說話,也懂了:“哦。我忘了,你只記得自己做過的不那麽盡善盡的事。”
對自己要求太嚴了,別人都是揪著自己的閃閃發亮的優點欣賞,卻總回首看自己不太完的地方,人不是玉,哪有無暇的。
溫禾安低頭看看掌心,角幾次提起,又落,最後緩聲問:“十二神令,有什麽用途嗎?”
“據我推測,可能跟帝位歸屬有關。”
淩枝看了看陸嶼然,他跟誰都離得遠,只跟溫禾安靠得近,角弧度一點沒變,看樣子是沒意見,于是將自己那塊和溫禾安手裏的那塊歡歡喜喜一,出錯落的響聲,示意來看上面銜接的花紋:“從邊角拼接的圖案看,令牌一共有八塊。我兩塊,你一塊,陸嶼然手裏有三塊了,但你我都進了境,他還沒,估計境中還會再獲得一塊。這樣算算,七塊都定了,只有一塊還在外面。”
指尖了桌沿,得邊坐著的羅青山一懵,商淮見狀扶了下額,給遞了塊蒸得只有拇指大小的棗泥糕過去。卻聽到神兮兮,一口氣不地道:“世上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你,我,陸嶼然,巫山幾個位高權重的老頭,還有你邊這兩位。八枚令牌,陸嶼然抓了一半,剩下一半暫時分散在你我手中,吶,若是哪天突然有人襲擊你要奪令牌,你知道最先該抓哪幾個吧?”
商淮險些被這大變臉的態度氣笑了,羅青山已經無聲又無辜地垂下了頭,心中萬分後悔——慶功宴關他什麽事呢?他來做什麽呢?
知道得越多。
死得越快
本來一個妖,就夠他愁的了。
話說到這份上,陸嶼然仍然無于衷,眼神在溫禾安上停留了會。吃了不辛辣菜,鼻翼滲了點汗珠,也豔豔的紅,他朝商淮手,示意他將桌子那邊才兌進壺裏的溫熱蜂水遞過來,給倒了杯。
淩枝滿意地將棗泥糕最後一口咽下去:“真有那時候,你也別跟他好了,他下不嚴,早晚拖你後。來家找我。”
陸嶼然很不滿這句話中的某些字眼,聽聽就覺得刺耳,終于開口:“能說點別的?”
淩枝了鼻尖,冷冷哼了聲。
每當這時候,溫禾安都會生出種不知如何是好的無奈,理別的事極其利落,可對兩個跟自己匪淺又都真實意的人沒轍,總在無辜的“觀戰者”與沒有原則的“和事佬”中來回切換。
只好接著問:“據說可靠嗎?如果是這樣,其他的人呢?江無雙,溫流,他們一塊也沒有,意味著沒有帝的機會?”
淩枝眉一挑,直言不諱:“他們本來也不配。”
這樣一說,溫禾安便意識到,這消息靠不靠譜,誰也沒準。
“這令牌還有個好。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淩枝說:“你準備紅繩,穿在頸上,隨佩戴著,運勢會比往日好一些。”
陸嶼然懶得說話。
溫禾安忍不住笑了下:“你試過戴著它出去玩花牌了?”
淩枝朝眨了眨眼。
吃完飯,淩枝沒有在這邊多待,回了家的宅子,商淮和羅青山則將石桌收拾好後去了巫山酒樓。
整座城東宅府空置下來,待人走完後,陸嶼然丟出個倏然擴張的結界,溫禾安在喝蜂水,見狀知道是要繼續那件談了一半卻中止的事,將杯盞放到一邊,先看他的神,問:“要休息一會嗎?”
“不用。”
“你說吧。”溫禾安拉了下自己的椅子,跟他面對面坐著,說:“我安靜聽著,有不懂的再問你。”
跟前是一對澄澈的烏瞳,沉靜,明睿,沐如春風,陸嶼然和格迥異,在一些方面,卻是毋庸置疑的同類。他們早了江洋,抗得住任何突襲的風浪湧,能在極快的時間掌控局勢,收斂自如。擁有絕對強大的實力,也擁有絕對強大的心。
陸嶼然手抵了下骨位置,看著道:“……異域王族要找的人奚荼。”
“他留在九州百年。有了子嗣。”
說這句話的時候,陸嶼然瞳極深,極沉,牢牢鎖著,還未聽到接下來的定論,就已經能從他眼中找到答案,但脊背立得僵直,聽他將話說完。
“他是你的父親。”
溫禾安睫尖細一下,臉不白,不抖,呼吸也不急促,唯有這個小小的作暴了心底一點紊的緒。
說下一句時,陸嶼然自己都能嗅到而暴躁的怒意,縱使一字一句依舊得準又穩定:“羅青山這裏有消息了。你臉上的裂隙可能是妖化征兆,因是妖。我已經下令巫山全面調查王庭與天都,徹查妖。”
溫禾安想過很多種可能,但沒猜過這個原因。
——無從猜起,沒有接過妖骸,妖化,妖。
了手掌,指甲盈出團狀的塊,很深,像被萃取的最為妖異的紫紅月季潑過。
後背湧出驟烈的涼意,溫禾安從未如此明白的覺到,自己被兩細細的鐵刺穿,一雙,或者數雙手提起不費吹灰之力,因為早在數十年前,就將制了手中的提線木偶。
注定任何掙紮都是徒勞。
死都要死在累世不盡的詆毀,泥濘與污名裏。
怒意盛烈,燒得像隆冬時節的山火,遍地枯柴全是燃料,一燒便沒有邊際,嚨發,握了握拳,和往常時候不同,心的澤沒有被霎時幹,反而隨著明烈的心緒起伏而滲出。
在握拳的下一刻,陸嶼然陡然開藤椅起,握著的手將拉進膛裏,心中同樣著戾氣,指尖挲著耳後,難以克制的抖,一字一句沉聲告訴:“我可以制妖氣,你知道的。”
溫禾安手指得很,陸嶼然不聲,指骨抻直,錯開指隙,與十指扣。任何人遇到這種事都沒辦法保持冷靜,數十年竭盡全力想要擺的苦難被告知沒有盡頭,不更事的年齡,誰也沒有得罪,就已經為了謀中無謂的犧牲品。
憤怒到極致,憎惡到極致。
陸嶼然怕不顧一切要掙上所有的桎梏,怕孑然一,不顧自己,不計前路,他頓了頓,告訴:“我一直在你邊。”
“我是你的。”
他道:“別怕。不會有事。”
他看不到溫禾安的表,只能通過繃的,狼狽的吐息以及外的殺意來判斷的狀態,過了一會,覺到冷靜下來,問:“巫山對王庭和天都發難,查的就是這件事?”
陸嶼然說是,將當前的局勢以及溶族和妖化之間的關系說給聽。
良久,溫禾安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有些啞:“我去見他。”
陸嶼然將的臉頰從散的發裏撈出來,看了看,沒勸什麽,只是問:“今晚?”
應了聲。
溫禾安有一瞬間佩服自己從刀尖裏滾出來的理智,在洋洋沸騰的怒火與殺意中也能很快分析局面,點跳在眼皮上,火星般的灼痛,一點點將有用的消息剝出來:“妖這樣的東西,憑一己之力很難保下,個人再膽大包天也不敢拿它對付我,所以他們後有同夥,站著整個族群。”
“不會是天都,如果是,溫家聖者不會多次試圖培養我對家族的衷心,一個注定被決的廢子,不值得花費一點心思——而且妖化與妖在九州是絕對不能的東西,一但揭,就是致命把柄,可以拖垮一個種族。”
了,得出結論:“是王庭。他們想用這個拖垮天都,至在某個時刻,讓天都陷焦頭爛額的自證和自查中,失去爭奪什麽的資格。他們用這個牽制天都,但不敢將妖用在巫山上,因為巫山有神殿,帝主的力量說不定會有留存,所以他們只能用別的計劃對付你。”
“……塘沽計劃。”
陸嶼然遞來個線索:“王庭兩位聖者即將隕落。”
溫禾安陷長久的沉默中,半晌,笑了聲,聲音不同尋常的冷:“所以他們有兩手準備。一邊從百年前開始積聚,妄圖替聖者續接壽數,一邊用妖和塘沽計劃,要拖垮天都,牽制巫山。”
屆時天都死去一個繼任者,又深陷妖骸醜聞,所有聖者的目全部盯著他們,他們有心無力,無法趁火打劫王庭。
塘沽計劃若是功,陸嶼然死亡或是重傷,巫山同樣沒有能夠撐掌局面的繼任者,他們為帝主親族,焦頭爛額的同時,重心也會放在妖上,而非進攻王庭。
不論聖者續命與不,此舉無疑都能為王庭最大程度削減力,拖延時間。
溫禾安知道他們為什麽會用到妖了。
這種時候,還有什麽比妖更好用,更能唬人呢。
也就是此時,也才明白,為什麽之前捋出來的每一條線都雜了那麽多人,天都,巫山,王庭三方勢力好似平等參與了每一件事。為什麽混淆視線要做到這種程度。
庭院中星河璀璨,樹影婆娑。
“他們本來還有時間。”溫禾安凝眉,又說了一遍:“他們或許本來還有時間,但帝主傳承現世,巫山的探查他們不可能全然知不到,當下唯有兩種選擇。”
又沉默下來,才說:“一,為保險起見,他們暗中按兵不,明面上與巫山翻臉,怒斥巫山的舉,待風波結束後再小心行事。”
陸嶼然知道的意思,語調中帶點嘲弄:“他們能等,聖者的壽數怕是等不了。”
所以。
溫禾安說:“我也偏向第二種猜測。他們狗急跳牆,接下來應該會抓時間進行下一步了。”
布置百年的計劃,付出了難以想象的心和代價,連妖都用了,豈會說放棄就放棄,說擱置就擱置。
“我唯一不懂的是。”溫禾安下意識了自己的臉頰,好似刀鋒拂過,疼痛讓下意識皺起眉,喃喃自語:“怎麽會是我。”
王庭選擇下放妖的人選一定是天都最有名的繼任者,但怎麽會是。
外人不明所以,以為溫禾安昔日風頭完全過了溫流,可若是真要從中選一個,溫禾安這個被捧殺之人都從未認為自己能奪得勝利,王庭活了無數個歲月的聖者只會看得更明白清晰,他們怎麽會將這麽重要的賭注在溫禾安上。
“我現在和天都生死決裂,全九州都看了這場笑話,即便日後王庭將這件事扯出來,天都也會一口咬定跟他們沒關系,他們很容易就能將事撇幹淨,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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