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純

假山之中，天從頭頂孔隙間篩落下來，灑在中男周。

在衛蓁來前，早些時候——

衛瑤背對著景恒，立在影裏，輕聲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親姐姐了，縱阿瑤心悅殿下，卻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來……”

衛瑤轉過來，一字一句如泣一般：“殿下知曉我母親的，與我父親早就投意合，卻因中間始終隔著一個衛夫人，即便後來嫁衛府，還是被人在背後指責寡義鮮恥。”

衛瑤抿了抿紅，“何況衛夫人有恩于大王與王後，若殿下抗旨轉而娶我，外頭會如何說殿下呢？阿瑤實在不忍殿下被風言風語污蔑。”

景恒輕的肩膀：“你一心為我，我都知曉。”

衛瑤通紅的眼眶中浸滿了晶瑩的淚，咬道：“衛夫人死後，又留下了那一道婚約，束縛了你我二人。我與殿下今日便做一個了斷吧，總好過殿下一次次給我希，又我一直飲恨，真到了殿下大婚之時，我還要強歡笑，喚殿下一聲姐夫……”

句句不離分別，卻句句浸滿愫。

“阿瑤……”景恒無法再見落淚，出手將人扣懷中。

“阿瑤，我曾許諾不會負你，此話依舊不改。眼下或許迫于時局，不能風迎娶你，但日後王後一位必然只留給你。父王子越發不如從前，待大限將至之時，楚國便到了我的手上，那時又有誰能左右我的後宮？”

鬧這麽一番，無非是要一個承諾。他給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過這段時日，你這般聰明，不會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時，衛家的權柄也都還給你兄妹二人的。”

隨著他這話落地，景恒覺到懷中人泣的幅度漸漸小了下去。

“殿下說不能退婚，可知衛蓁與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聲打斷，“當中另有，你莫要摻和其中，也不能對外一句。”

他面倏忽一冷，衛瑤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也不要胡鬧，理解我的苦心。離宮不比王宮，人多眼雜，你我暫時還是見面為好。”

攥了他的袍，淚珠浸了景恒前的料。

景恒與待在此已太久，也是擔心人發現，遂讓收拾好，一同走出山。

正當時，外頭有人報道：“殿下，衛大小姐來了。”

那宮人報得急切，景恒與衛瑤本就快出了，聽到這話已是來不及躲藏，剛巧便與從假山一側繞出的衛蓁撞了一個照面。

衛蓁的腳步停了下來，立在柳樹之下，面平靜看著二人。

景恒眉心一陣跳，一時也不知方才他們在假山的話聽見了多。

“阿姊，好巧，”衛瑤從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隨口談了幾句，前腳才提到你，後腳你就來了。”

景恒聽懂衛瑤的意思，默契地接過話，溫和笑道：“是，剛剛還和你妹妹說，過去見你一面。”

他擡起腳步朝衛蓁走去，側卻探出一只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著寬大袖擺做遮掩，兒家若無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輕撓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許他過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腳步，只立在那裏道：“阿蓁，聽聞你染了風寒，孤便想來探你，看看子好點了沒。”

“回殿下，已經好多了。煩殿下記掛，臣激在心。”

柳條垂落，立在影之中，眉目的迎著熾熱的春，說話時頰邊笑渦現，目清澈恰如春般明。

景恒看這般，便知果真沒有將他二人的談聽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場，不如一道去吧。”他終于扯開了側那只手，大步走到衛蓁側。

衛蓁盈盈一笑：“好。”

假山旁小道狹窄，二人并肩而行，料相發出細微窸窣之聲。太子妙于談吐，說到近來京中趣事，衛蓁面上附和，心下卻在回憶方才的場景。

當時假山外有宮人替太子風，衛蓁聽到的著實不多，卻也依稀捕捉到了幾個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鬧”、“你我見面為好”……

太子溫文爾雅，對誰都是彬彬有禮，凡與之相者皆誇贊其溫敦厚。若是對表妹多有照顧，那也是理之中。

衛蓁自小養在南方，半年之前方來京都，發覺有許多事都被隔絕在外。

太子與衛瑤關系極好，是自一同長大的意，融不進去、也從沒想過足進去。

若是尋常的表親自然沒什麽……可衛蓁敏銳地捕捉到這二人之間，好似令有一層看不的關系。

一種怪異的覺浮上心頭。

微微側首，看了落後的繼妹一眼。衛瑤目縹緲，著一側花樹，好似被心事縈繞。

從前沒在意過，但今日之後，必須留意一點了。

幾步之間，便已行到了圍場邊。

衛蓁不再去想此事，轉而在人群中尋找祁宴的影。

草場廣袤無垠，野草隨風晃間，如同碧綠的海水。

才來到邊上一角，呼喊聲便爭相湧耳中，伴隨著馬場之上颯颯的馬蹄聲，氣氛越發高漲。

此番楚太後壽辰，有晉國使臣來賀，故而即便宮中近來發生諸多事，也不得不熱相迎。此刻草場上人馬往來，正是楚將在與晉國使臣比馬。

衛蓁與太子一同走上觀賽的高臺，太子側問邊宦：“今日都有誰下場比試？”

“不呢，鉅侯、將軍都下場了。”

當時一陣清脆的馬蹄聲近，衆人循聲去。

草地的盡頭出現了一只黑點，一人一馬的影逐漸顯現出來。

不過須臾之間，那馬匹已經行到了跟前，率先越過了終點。

人群歡呼聲雷，士兵們水般圍了上去，簇擁著那拔得頭籌之人。

衛蓁看著祁宴從馬上翻而下，臉上洋溢著笑意，被四下之人衆星拱月一般擁著。

春日縷縷的落在那人衫之上，他策馬揚鞭時，那些細碎的線好像化了珠簾玉幕一般繞在他側，隨著清風晃。

昨日他在衛蓁面前，顯現出是士族子弟上的高貴優雅，然而今日到馬背上時又變了一種氣質，熾烈、灼熱，就如同繁麗的春日驕，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視。

他在軍中便是這般嗎……

思緒恍惚之時，年已被簇擁著往高臺上走來。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賀，楚太後令人拿來彩頭，將那把晶瑩佩劍授予他。

晉使跟隨在側，笑道：“將軍英姿，意氣風發，頗有晉王當年風範，如若晉王在此，也定會贊嘆有加。”

楚太後滿面笑容：“到底是本後親自養出來的，自小放馬鷹臺，縱馳荒野，武義皆從名師，豈非尋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遙想當年太後尚未出嫁，與晉王一同狩獵，一晃眼四十載過去了。晉王惦記著與您的兄妹之，若非兩國之間路途遙遠，不堪舟車勞頓，此番必定親自來楚都為您賀壽。”

楚太後輕嘆一聲：“罷了吧，哥哥與我都已年邁，他那子哪裏經得起折騰？且老哥哥好生養著。”

說罷看向祁宴：“待壽辰一過，你可想隨晉國使臣一道離開，去晉國見見你的外祖？”

祁宴的外祖，便是那老晉王。

衛蓁此前也聽阿弟說過祁宴的世，卻是十分曲折，要牽扯到上一輩了。

當今楚王上位之初，基不穩，朝中大權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清算門閥，擴充權力。祁氏一族首當其沖，闔族上下百人慘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祁宴父親被驅，無奈之下奔走北方晉國，為晉國公族收留。

而後，晉國公主姬琴傾心于他，與之私奔。晉王素來疼惜這個兒，怒極之下，卻也不能做些什麽。

不久，祁父在晉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國，于邊關重新起勢，複祁氏一族。

晉國雄踞北方，實力雄厚，乃諸國之首。

老晉王是虎狼之君，雄心，有逐鹿中原之志，饒是強大的楚國也得敬畏三分，與之數年來采取聯姻結盟之策，邊關相對太平。

當今楚太後便是和親的公主，與老晉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故而祁宴份斐然，是祁家主，更是晉王的外孫，楚太後的侄外孫。

姬琴公主嫁來楚國，與丈夫深厚，夫妻恩三載，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殞。楚太後疼惜侄，屋及烏疼惜祁宴，將其帶到章華離宮親自養，也因此才有楚太後方才與晉使的一番話。

是以在楚國，論份論尊貴，便是與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讓。

滿場目皆落于他上。祁宴談吐有禮，從容不迫周轉于兩國之間，如是場合便是太子也說不上幾句話，四下王孫貴族更被襯得黯然失。

祁宴隨意朝一側人群瞥來，目掠過衛蓁，微頓了一刻，很快又移開，接著與晉使談笑風生。

不多時，祁宴陪著太後往高臺下走去，期間衛蓁本找不到機會與他談。

“阿蓁——”後傳來一道呼喚聲。

衛蓁轉頭，見楚王後朝著自己走來，婦人一華袍逶迤至地，朱環翠繞間，端莊無比，通是不容質疑的尊貴。

衛蓁行禮問安。楚王後道：“聽太子說你染了風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氣消散了不。”

即便臉上含著笑意，王後聲音也是淡漠的，“不過即便在離宮之中，阿蓁也莫要忘了規矩。待明日，還得照例來我宮中請安。”

這半年來，王後時常喚衛蓁宮，以在南地長大不懂宮中規矩為由，令嬤嬤重新教導功課禮儀。

不過便是極力苛刻要求，衛蓁卻依舊將一切做到極好，王後挑不出一錯來。

王後見如此聽話，也拉過的手，喚來太子道：“太子平日當多關心關心阿蓁，從南地來，對京中許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時常陪著看看。”

太子點頭稱是。

快要走下臺階時，迎面見一宦停在臺下，目躊躇之。

“何事稟告？”王後問道。

“王後，前頭醫工傳話來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嘩然，衛蓁擡起頭來，握掌心，指甲刺，一片深深的銳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寢殿在草場的西北方向，距離此地不算遠。

王後帶著一行人大步走殿中，空氣中草藥味濃重，往裏頭走，但見重重簾幕掩映之下，男子闔目安靜地臥在床榻之上。

醫工半跪在榻邊，稟告道：“王後殿下，六殿下已經轉醒，只是神不佳，氣虧虛，仍需要靜養。”

景恪并非王後所出，王後也向來厭惡這個庶子，只是景恪方從鬼門關逃，楚王後不能不管不問，面上的和諧還是得維持的。

楚王後在榻邊坐下，輕聲問道：“殿下好些了嗎？”

侍將床幔用金魚鈎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了出來。

帳線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側深邃冰寒，瓣抿，著一線的冷峻。

衛蓁立在人群中，當床榻上的男人了子，朝看來時，那一刻過往所有關于他的恐懼，齊齊翻湧上心頭。

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邊的衛蓁。

男人目冷沉而尖銳，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發生了怎麽一回事，六殿下可還記得？”王後問道。

他間溢出了一聲冷笑，周鷙之氣浮。

衛蓁渾冷，垂在側的指尖抖。

若問衛蓁若得知會如今境，是否後悔當日刺向景恪，衛蓁自是不後悔，只恨當初沒有刺得重一點，狠一點，以至于讓該死之人還茍延殘著。

四周一片寂靜，響起醫工的聲音：“景恪殿下被利所刺，脖頸傷，傷口尚未愈合，眼下還不能說話。”

景恪側著臉，幽暗的目牢牢落在衛蓁上，一不。無數道目隨之而來，不明所以的、詫異的……皆向衛蓁。

王後皺了皺眉，問道：“六殿下怎麽了？”

偌大的大殿寂靜無聲，良久景恪都未曾移開目。漸漸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別樣的意味來。

景恪的妾跪俯在榻邊，輕聲哽咽，聲瀝瀝：“殿下，殿下……”

景恪依舊未。

那妾室順著他目看去：“殿下為何一直看著衛家小姐……莫非此事與衛家小姐有關？”

“那夜是末將搜查衛家——”

一道聲音響起，腳步聲從門口傳來，衆人轉看去，見珠簾撞，祁宴從外走來。

他上還帶著清新的草木氣，顯然是剛從草場上回來。

祁宴道：“方才在外面聽到殿談，說此事牽扯到衛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過屋子，可以確保衛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

景恪的目轉向他，倏而凝實。

祁宴垂下濃長的眼睫，含著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來，像失去了魂一般，這是怎麽了？”

話音回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擲地有聲。

衛蓁微微怔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為何會幫自己說這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