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之嶼不相信卓剛。
他不信任何賭徒。
任何舌燦蓮花都會在僥幸堆起的那一刻變一片虛無。
可是他沒辦法。
他好像只能試圖去相信,來拯救自己岌岌可危、即將崩塌了的世界。
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到卓剛,是在他曾經住過的老舊居民樓下。
那天警笛呼嘯,燈閃爍,他被圍在嘈雜的人聲中間,任由耳鳴不斷襲擊著他。
他聽到人群中有人用看熱鬧的口吻問:“小孩,剛跳樓的是你媽媽?”
“死沒死啊?”
“丟啊!去哪跳不好在這里,這下慘咯,這棟樓都要變兇宅。”
“嘿啊,倒了霉才攤上這樣的鄰居。有點公德心去跳海不行嗎?”
“聽說人都搬走好久了還特地回來跳,真的晦氣死了!我要是鄰居我咒死了也不好投胎哦。”
謝之嶼麻木聽完,轉。
他看到人群中有張比他更慘白的臉。
他朝那人瞥去一眼,那人臉瞬間變得更白,混在紅藍白閃爍的燈里,宛如鬼魅。
那個人張著,似乎想說什麼。走近了,又像被住了嚨,只發出嗚嗚的吞咽聲。
那是他對卓剛的第一印象。
后來謝之嶼才知道,卓剛也是賭徒。他以前玩兒得不大,常出沒在一些小賭場,每次輸口袋里的錢就作罷。那天遇見,是卓剛人生中贏的最大的一把。
卓剛自覺當天運氣極佳,于是一時頭昏腦熱,急匆匆回家取了存折,打算趁著運氣沒消趕梭哈一把。
牌友在電話里不斷催,他說著“叼你”一路小跑加疾行。滿腦子想的都是賺來的錢要先添置一張嬰兒床,全新的,不要二手,用漂亮的楓木。還要重新裝修家里的房,弄出兒間,的,有城堡和蓬蓬紗。
思緒過半,耳邊突然聽到嘭得一聲重擊。
卓剛揚著一張大笑臉回頭,映眼簾的便是水泥地上濺開的腦花。一個人以扭曲的姿勢趴在地面上,四肢仿佛了線的破布娃娃。紅正從破布娃娃斷裂潺潺流出。
笑瞬間僵在了臉上,角搐幾下。
他怕極了,可越是怕,越挪不開眼。
他在逐漸睜圓的瞳孔里看到人殘缺的兩手指,一秒,兩秒,三秒……更強烈地抖起來。
旁人不知道他卻清楚。
一些老賴和賭徒,賭到最后都走上了缺胳膊斷的路。他在地下賭場見過好幾個類似的。贏的時候,斷指甚至是他們的勛章。
他們會得意地說:“看到沒,當年連這個都輸過,你大佬我什麼場面沒見過?”
視線死死定在那斷指,卓剛得幾乎跪倒在地。
仿佛走在萬里晴空下突然被一場冰雨澆。
人傻了,卻也清醒了。
“啊啊啊啊啊!”
周圍傳來后知后覺的尖聲。
尖利的嗓音喊著“有人跳樓啦”把卓剛的魂魄徹底拉回。
他忽然清楚地意識到如果不是這個一躍而下的人,或許將來某一天站上天臺的會是他自己。
口袋里的存折被他得又又皺,冷意爬上心頭,他突然抬手給了自己重重一掌。
啪——
耳邊轟隆轟隆,像開過一輛火車。
許久后,卓剛終于褪去耳鳴。
他聽到街坊鄰居正在談論人群中一位年。
卓剛這才注意到,離人不遠的地方,話題中的年站在那,宛如一棵孤松。
他安靜,拔,麻木,臉上沾著妖冶的紅。
警車不知什麼時候到的,他們把年請到車上,給他倒一杯熱水。
警低聲溫地跟他說著話,他臉上始終冰冷,連一表都沒有。
那些鄰居說,死的是他媽媽。
有人講他媽媽晦氣,也有人說他可憐。
卓剛倏然想起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兒,冷汗一接著一。
衫,他著坐在原地想,一定是上天用一個陌生人的命換了他這一條。
賭友又打來電話,揶揄他取錢取到利宮去了。
他著手掛斷,一下拉黑了所有狐朋狗友。
那天以后整整十二年,卓剛再也沒踏進賭場一步。
他跑了的老婆不信他改好,沒能回來。可是家還是被他零零落落撐了起來。
為了老母和,他做過很多行當,路過無數次賭場,全靠當年眼中的畫面撐到現在。
卓剛有時候會想,當時那個年最后怎麼樣了?
這個想法在某次路過利宮、他與那雙冷淡的眼睛對上時變一道閃電,直直劈心。他張了張,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年單薄的影跟著其他幾個人進去。
走在前面嬉笑著的人回頭,拍拍年的肩:“阿嶼,這地方不錯吧?以后就跟我了。”
后來再聽說,就是利宮的謝之嶼。
再后來,旁人都他謝先生。
他們的距離從窄窄一條街變天地之別。
他和他好像從來沒認識,又好像認識了許多年,互相見證著對方的來時路。
卓剛那間狹窄的小吃店里,總會出現利宮來的人。他們和普通客人不一樣,穿得西裝革履,手腕上金表鉆表。
他們會在店里要一份簡單餐食,時不時盯得他發,而后酣然一笑,揶揄說:“搞不懂嶼哥干嘛老讓我們關照這家店,好吃嗎?我怎麼覺得前門那家更好?”
“讓你吃就吃咯,廢話那麼多。我覺得都差不多,無所謂啦!”
“喂,老板,你和嶼哥認識啊?”
卓剛更勤快地著桌子,子佝僂得很低:“不認識,怎麼會認識這種大人。”
他說謊了。
他還記得有一次那位昔日的年,如今的謝先生親臨小店。他一淡漠的氣質坐在那,安靜喝一碗豬肝粥。
卓剛誠惶誠恐。
那頓便飯他死活沒肯收錢,謝先生也沒多勉強,說了句“多謝”便離開。
等到收拾碗筷,卓剛才發現瓷碗底下著一張便簽條,上面有一串電話。
卓剛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是說將來有一天有困難時聯系他嗎?
為什麼?
那位謝先生為什麼總要幫他?
這個在他心里藏了很久,直到一次酒后他無意向家人。
家人驚訝地著他。
互相一對賬,他忽然發現老媽常去的老年活中心,兒上的福利兒園,都有這位謝先生的手筆。
他又想起多年前在警燈鳴嘯聲中的那張臉。
年蒼白又鋒利的眼神過來,像一把利刃,瞬間擊潰了他的心。
卓剛明白,他知道他是賭徒。
卻也似乎在相信他會從此走回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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