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知序突然發現,以前的陳寶香在自己的腦海里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悉的聲音和,也悉的行事和,獨不清楚以旁觀者的眼睛來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而現在,這抹影子在五月溫風吹拂的田埂上,突然飛快開始生長,生發芽開花結果,慢慢清晰地出全部的模樣。
鮮活生,明張揚,有他了然于心的習慣,也有他完全不了解的想法。
單純的貪財好貪生怕死不是陳寶香,單純的心地善良為天下計之也不是陳寶香,有最普通的底,最世俗的,也有閃爍的抱負和理想。
怔愣地看了許久,他道:“回去讓人將你這話寫下來在造業司衙門。”
“可以。”陳寶香點頭,繼續往前走,“但記得寫小張大人的落款。”
“嗯?”
“這話是他之前說的,我聽了一耳朵,在這里背出來正合適。”
張知序:“……”
差點忘記了,永遠都不會讓人高看一眼也是一貫的本事。
無奈搖頭,他跟著繼續往前走。
腳踩在泥地里的覺讓張二公子很不適應,污泥很快沾上了,偶爾還會踩著石塊樹枝,硌得他眉心皺。
原以為這樣已經算辛苦,但到了收糧口上,張知序被震撼得滯在了原地。
荒蕪的地面自他所立之向四周擴大,堆積的夏糧像一座即將傾覆的山。而山腳之下,灰撲撲臟兮兮的農人如行尸般萎靡行走,只一眼就能看得見那些人瘦弱得像在骨架上繃了一塊皮。
兩肋的形狀分明,肚子癟下去,常年彎曲的幾近畸形,肩膀也被扁擔出了消不了的凹陷。
他有些不敢置信,快走兩步拉住一個人:“敢問,你們是這村里的農戶還是農奴?”
老人家迷茫地看他一眼,嘔啞的嗓音像破損的風箱:“農戶,自然是農戶。”
張知序瞳孔。
農戶是良民,是被各個員甚至陛下反復提及的蒼生百姓,在上書和折里他們安居樂業,在恩旨和述職里他們多被心系。
可眼前這些人,與敵國抵質來的最罪的農奴又有什麼區別。
良民過得不如農奴,那農奴過的又該是什麼樣的日子?
張知序又問那老人家:“造業司讓你們的可是三糧食?”
“三?”老人家盯著他,扭曲地笑開了,“若只是三,我愿意朝東磕頭磕到死,以謝皇恩浩。”
他回頭指了指:“瞧見那是什麼了嗎?”
張知序順著看過去:“兩個收糧用的稱重籮筐?”
“是字兩張口,一張吃你的,一張吐一副骨頭!盡數刮去,骨頭還留著明年繼續耕種,真是皇恩浩,皇恩浩啊……”
老人家推開他,蹣跚地繼續往前走。
張知序呆在原地,只覺得渾的都被凍住了,奏折上的字跡飛散出來,恍惚與那些骷髏一樣的農夫映作一。
大盛繁華,五谷登。天子厚德,萬古流芳。朝堂雅正,開創先河。
三句二十四字,無一字講眼前這些人,卻統統都在眼前這些人上。
張知序急一口氣,有些不知所措。
陳寶香站在后頭安靜地看著。
看著大仙一個又一個地拉著人詢問,看著他跑去稱重的秤臺,又看著他抓過一個收糧的小吏。
“釀造署的人?”
“你做什麼?放肆!”
四周的人圍了過來,陳寶香終于了。
上前掀開圍上來的小吏,翻手掏出腰牌:“自己人,別來。”
小吏認真一看,火氣更盛:“你這武吏衙門的不來幫忙,怎麼還搗吶!沒看這兒都忙什麼樣子了,今日若是收不滿一千斗的糧食,你我都得挨罰。”
“你眼里就只看得見收糧,看不見這些人是什麼模樣?”張知序指著遠問。
那小吏無可奈何地哼笑一聲:“我看他們,誰來看我呢,我上有老下有小,短一個月的月俸就要全家一個月的肚子。”
“可上頭分明說了只收每家三糧。”
“是啊,你看咱們這冊子上寫的,不就是每家三麼?”小吏不耐煩地翻開冊子給他看,“喏,看清楚沒,斗大的字,每家三。”
不看還好,一看張知序眼睛都紅了:“林村平均每家田地約莫十七畝,每畝產糧不足六斗,你收一百斗一家,還敢說是三?!”
小吏惱了,瞇眼盯著他,面帶威脅:“你說這話,有證據嗎?”
“長了眼睛就能看得見的事,你還問我要證據?”張知序氣個夠嗆,但話說出口,自己又先愣住了。
可不得要證據麼,他長了眼睛能來看,但不能把上頭所有的人都拉來親自看,中間若沒有任何證據支撐,那就算提告也極容易中斷沒廢棄文卷之中。
得先拿到縣里的魚鱗冊,再讓釀造署將春日以來收糧的數目與賬冊核對出來。
冷靜些許,張知序轉往回走。
葉含笑和寧肅找到了他們,快步跟了過來。寧肅一看自家主人這裳就眉頭直皺,剛想說話,主人卻先開了口:“你替我去縣衙走一趟。”
“需不需要把方才那些小吏的錄事頭子也帶過來?”
“不必。”張知序盯著前頭的路冷聲道,“他們也只是領命辦事。”
得順著往上抓,才能抓著癥結所在。
前后安排了一通,張知序回過神來想找陳寶香。
結果扭頭一看,邊空的,那人早不知跑哪兒去了。
腳下似乎被什麼東西割破,有些疼,上也痛難耐,還一的泥污。
張知序深吸一口氣,移開心思先問含笑:“他們收糧給的錢呢,按照造業司的文書,每斗糧應該會給四百余錢。”
含笑聽得眼睛都瞪圓了:“四百余錢?圣人恩旨不是以一百二十文一斗收糧嗎?”
“什麼?”
“是一百二十文呀。”含笑回憶了一番,肯定地點頭,“去年我們家收糧六十斗,給了七千多錢,連種子錢都不夠,家里又沒得吃喝,這才借了小惠錢莊的銀子度日。”
去年收糧時民怨沸騰,老爺為了安他們,特說今年的越冬麥不再全收,只會收其中的三,家里人盤算一番,覺得剩余的糧食能賣去外頭賺錢填補借款,這才打定主意在借條上畫押。
誰料去年說那話的老爺今年調任了,新來的老爺還是要全收他們的糧食,借款還不上,口糧也沒剩多,偏錢莊還雪上加霜,改了契約要抵賣田地。
氣得一病不起,叔伯也死的死,被打死的被打死。
含笑想哭,但畏懼地看了張知序一眼,咬著忍住了:“安縣十二個村,不止我們一家,所有的農戶都沒有活路。”
應著的話,遠那個骨瘦嶙峋的農夫突然倒了地,旁邊有人哭嚎,有人驚呼,灰蒙蒙的畫面卻全被高高的糧山掩蓋遮擋。
遠遠看來,正是收盛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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