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香驟然抬眼。

面前站著的人跟初見時一樣，仍舊是銅眼鐵眉，滿臉的絡腮胡。

但他收斂了駭人的氣勢，也不再居高臨下，只垂頭地站著，像一把無可奈何生出銹來的長刀。

“殿下想要什麼，我心里清楚。”他道，“如所愿，也是我當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將軍。”陳寶香不由地提醒，“圣人對您一向重，所以才愿意將行軍托付，一旦發現您有……有這樣的心思，您的境只會比卿還更艱難。”

“我清楚。”張庭安點頭。

“那您……”

“總不能全家上下，沒一個疼他的吧。”他難得地笑了笑，“那孩子可是我看著長大的。”

張元初覺得張知序忤逆不孝難堪大用，張庭安只覺得張元初沒眼，自己這個弟弟分明聰惠又懂事。

別家孩子父疼母的，張知序只會一言不合就被張元初打得青一道紫一道；別家孩子四五歲背幾篇絕句就了不起了，張知序背得下半本詩經還要被關閉。

在這麼窒息的地方活著，他看見自己卻還是會笑，會說大哥出去不過半載，怎麼又瘦了。

記憶里笑著的稚小臉和如今那倔強孤傲的背影重合在一起。

張庭安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家想要一條退路，只要他站出來承擔，族里的人就不會再迫張知序。

“我選你做中間人，自然也是因為他。”他定定地看著道，“他認你，那我也就信你。”

這事萬不能走風聲，一旦有第四個人知道，張家危矣。所以比起外頭的說客，當然還是更靠得住。

陳寶香神正經：“將軍肯給我這個機會，我自然不會辜負。”

先前殿下提起此事，陳寶香還覺得不可能做到，沒曾想人家居然主送上門來。

殿下知道之后，一定會對大加贊賞，也會更加重。

但陳寶香覺得自己好像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高興。

撐著下看著窗外，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敲著手里的藥瓶，一下又一下。

·

上京的夏夜多雨，張知序撐著傘回來的時候，袍已經了大半。

“主子明日莫要再去了。”寧肅跟在他后頭，氣憤難消，“那群人不識好，白辜負人一番苦心。”

“無妨。”他低聲道，“下回再遇見這樣的事，我也就有準備了。”

“可是……”

張知序擺手，不想讓他再說，只放了傘便垂眼進屋，連燈也懶得點地就往床榻的方向走。

一簇火在黑暗里亮起。

他腳步一頓，轉頭看過去。

陳寶香點亮了桌上放著的燈盞，盈盈的燭火照出側臉的廓和帶笑的眼尾。

一時間張知序居然有點恍惚。

已經三日了，他能覺到這人不想理自己，卻不是很清楚原因。

一開始他輾轉反側，從生氣到委屈再到慌張，把什麼可能都想了一個遍。

后來，他覺得自己得慢慢接，接時而親近時而疏離，也接偶爾很喜歡他，偶爾也不那麼喜歡。

沒關系的，緒本也不是講道理的什，沒關系的。

——理智上是做好了打算，但真又再次看著朝自己走過來，張知序還是有點委屈。

“這麼晚了你還不睡？”他聲音悶悶的。

陳寶香走到他跟前站定，手就給了他個大大的擁抱。

下被迫抵在的頭頂，起先只覺到發飾的冰涼，可沒過一會兒，上的溫度就隔著他半的裳傳了過來。

“聽碧空說，你今日去林村了。”笑，“還帶了兩大車的羊。”

張知序僵地嗯了一聲。

“想去做好事，結果被哄搶，有人當場打起來，了傷還找你訛錢、罵你不安好心，是不是？”拍了拍他的背。

他有些狼狽地別開頭：“是我考慮得不周全。”

原是想著林村的人生活艱難，想買些給他們打牙祭，沒想到場面會越來越不控制。

陳寶香抱著他左搖右晃，笑著嘆息：“你以為當初我派羹的時候，為何非要收五文錢？”

“那點錢回不了什麼，但我收了錢，就不是在做好事。不是做好事，便不會背上枷鎖。”

世人對“好人”太過苛責了，一旦有了這樣的名聲，就會被人從各個方面諸多要求刁難，稍有不對，那些人就會群起而攻之，說看吧，他其實心眼可壞了。

相反，做壞人就輕松多了，哪怕殺人放火盤剝榨，只要不經意地做出一件好事來，就會被認為其實很善良。

“你沒做錯，錯的是他們。但世道如此，想達目的也可以換個方式。”仰起臉來看他，“下回我陪你去可好？”

張知序垂眼看向，好半晌才啞著聲音開口：“去林村路上的那座橋被沖垮了，路更加難走，你別去了。”

詫異挑眉：“不是吧，鞋不沾泥的張二公子都走得的路，我倒走不得了？”

他微惱地瞪一眼。

陳寶香失笑，拉著他在桌邊坐下，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到底還是掏出了新買的藥：“看看手上的傷。”

張知序有些不愿：“讓寧肅來吧。”

“比起我，你更喜歡他？”

“……”又說這種話。

他僵地捋起一點袖口，再用指節按住邊緣。

陳寶香看他一眼，覺得不太對勁，自顧自地上頭一扯。

長袖翻開，他手上的舊傷倒是消腫了，可怎麼又多了些紅紅紫紫的痕跡，還有兩三道口子。

“去的地方太多，不知道沾了什麼，就起了些疹子。”他勉強將袖口拉下去，“不是多嚴重。”

陳寶香板著臉，一把掀開他的手，重新給他上藥，角抿得的，沒說半個字，但緒顯然是不太好了。

莫名有點心虛，張知序無措地看向寧肅。

寧肅了鼻尖，干笑：“那什麼，我代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