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香被他帶著往前,目稍稍一低就能看見他袖口的腕間已經起了些紅疹。
指甲里有泥,草鞋也不合腳。
但這人看起來比上次有底氣了許多,昂首的,像要去打仗。
眼里泛起笑意,跟上他的步伐低聲問:“給咱們安排的什麼活計?”
“我負責清點出貨數量,你負責監督煮鹽。”張知序道,“傍晚下工,到時候再在路口匯合。”
陳寶香眨了眨眼。
問:“寧肅花了多銀子買的這兩個位置?”
“買?”
“這兩個活兒簡單輕松,不用賣力氣,還能擔著個聽用小吏的名頭,朝廷補。”陳寶香唏噓,“放去黑市,起碼值個十萬錢。”
張知序愕然。
這麼不起眼的職務,都算不上正經吏,居然也能賣錢?還賣這麼高的價錢。
怎麼賣出來的?
他沉了臉快步走進鹽坊,找到了寧肅說的接頭人。
“張三陳六是吧。”許錄事打量他倆,從頭掃到腳,然后撇了撇,“進去吧,丑話說在前頭,活干不好我可是要換人的,錢也不退。”
還真是買的。
張知序輕吸一口氣,跟著他去適應了一下周遭環境,便站在指定的地方開始觀察。
陳寶香倒是自在,到了煮鹽坊里就開始嗑瓜子。
旁邊的監工看得一愣一愣的:“這人做什麼?”
“托著關系來的,看這模樣關系,別惹,先看看。”
比起別的監工,陳寶香顯然對制鹽一無所知,看見他們往鍋里加豆漿都新奇地哇出了聲,還拉著人問:“這樣一鍋煮出來能有多鹽啊?”
同僚神復雜,搭理吧,顯得很蠢,不搭理吧,看這模樣還真像是有靠山的,不好得罪。
于是就還是著頭皮道:“一鍋約莫兩石。”
“天哪,這麼多。”吐了瓜子皮就開始掰手指,“上京里一斗鹽是兩百文,那這一鍋就是四千文,這里有這麼多口鍋……好家伙,咱們的月錢不得分到個百八十兩的?”
同僚都聽笑了:“你想得,就咱們這樣的監工,一個月二兩頂了天了。”
“怎麼會。”滿臉不解,“這營生多賺啊,底下的人不也該按例分俸麼。”
“鹽價高是上頭賺,跟咱們有什麼關系。”同僚直搖頭,“這鹽從采鹵水到制進罐,再加上鹽稅,本也不過一斗八文,余下的價是怎麼來的,你仔細想想?”
陳寶香無辜眨眼:“我哪想得明白,家里人只讓我來混日子,什麼都沒教呀。”
同僚一臉了然,也不多說,只高深莫測地讓多看多學。
陳寶香很是自然地就在鹽坊里外都轉了一圈。
沒有任何坍塌,也沒有別的禍事阻礙,整個鹽井鹽坊都在正常出鹽。
上京不是產鹽重地,蜀州那邊產井鹽更多,就算上京的鹽井出了問題,鹽運也會及時從別地補給才是。
問題不在于鹽井。
那問題出在哪里呢?
傍晚,陳寶香和張知序一起下了工。
原本的打算是只趁著休沐來一次,了解了解況即可,但日落余暉之下,張知序垂著眼開了口:“我可能還會多來一段時日。”
陳寶香扭頭看他。
這人顯然又是看見了許多以前不曾見過的事,眼里的憤怒被理智著也頻頻漫溢,不過憤怒之余又有些迷茫,似乎還需要更多的佐證。
“好呀。”笑,“你只管來,我與你同路。”
·
張知序辦起事來很是仔細,來回查證,細細編寫,陳寶香半個月不到就清了的來龍去脈,他生生整理了一月有余。
但一個月之后,李秉圣的桌上有了一本極厚的奏折。
“誰把墻磚鏟這兒來了?”納悶。
花令音差點笑出聲,把所有悲傷的事都想了一遍才控制住了神,正經拱手:“刑部張大人敬呈。”
“朕就知道是他,除了他也沒誰能干得出這種事,每回都寫這麼多,字好看也不是這麼使的,朕眼睛都花了。”李秉圣一邊罵一邊打開看。
翻了幾頁之后,坐直了子,臉上的漫不經心也收了起來。
刑部尚書張知序提告,上京二十八鹽井,二十三發生過命案,死者能查證的共七百余人,最小不過十二歲,死于鹵水燙煮;最大的六十七歲,死于力竭而亡。
此案不可謂小,但也只是命案累加,著刑部去查便是了。
但張知序接著就直接提告當今鹽鐵轉運使,稱其欺上瞞下,哄抬鹽價,中飽私囊,還買賣吏。
這罪名大得李秉圣差點一把將奏折合上。
可再往下,看見了張知序以上京第一鹽坊為例細陳的況——
一鍋鹽的生過程、所需基本人力、本分算。
鹽工的勞作環境、小吏如何掛職撈錢、鹽坊里的錄事如何買賣。
一罐鹽被定價需要經過哪些衙門和吏的手、如何越定越高。
最后附上的是歷年大盛所納的鹽稅數目與按照如今市價該得的鹽稅數目。
李秉圣饒是想說鹽是國之本不可輕易搖,亦或者他一個刑部的人,不該妄議這些,但在這一行行的字眼之后,也有點說不出來。
張知序真是個瘋子,他甚至在奏折的最后附上了上京鹽運相關的員名錄。
看看這麻麻的名錄,哪一個背后不是關系錯綜復雜,他居然敢直截了當地都寫上去。
里頭甚至有他張家的親叔伯。
李秉圣閉眼扶額,一時心緒難明。
“陛下,陳寶香求見。”外頭來了人通傳。
“好好好,兩口子沒一個讓朕省心的。”李秉圣直接氣笑了,咬著牙道,“傳!”
陳寶香蹦蹦跳跳地就進來見駕了,一個頭磕下去,抬臉就笑:“陛下宮里的花開得真好,天都這麼冷了還香氣撲鼻。”
“說正事。”
“沒有正事呀,臣只是來問陛下安好。”
“問安?”李秉圣長長的尾指指甲敲在那磚一樣厚的奏折上,“若沒有你在后頭撐著,朕不信他能全須全尾地把這東西送到書房——都快將朕看出個好歹了,你還好意思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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