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香不笑了。

正經了神拱手朝上頭行禮：“臣與張大人，無一不陛下康健永安、得償所愿、福壽綿長。張大人所行之事，也不過是應陛下所愿。”

“朕什麼時候想過將半個朝廷都翻過來？”瞇眼，手一翻就將那厚厚的奏折封皮拂落下去。

封皮牽扯著白花花的紙張，像一道橋一般從案落到陳寶香跟前，高高拱起翻的頁面里是張知序斟酌良久的橫撇豎捺，一小塊一小塊的，清秀又規整。

陳寶香手將它撈住，壯著膽子抬眸回視帝王：“不將舊的翻過來，哪能有新的氣象——恕臣直言，這半個前頭人留下來的草臺班子，原就是配不上輔佐陛下的，尤其，里頭還有那麼大一條吸的螞蟥。”

鹽道油水有多厚，從上京一個鹽坊就可窺見一斑。

陳寶香一直納悶程槐立到底哪來那麼多錢養私兵，還對那麼多武將都有扶持提拔。

結果張知序說，那鹽鐵轉運使姓梁，出平平，是程槐立力薦給李束，才坐上的這個缺。

一切問題好像都有了答案，包括陛下登基之后為何遲遲不清算程槐立。

這老東西牽扯的人也太廣了。

“你這人，還是什麼話都敢拿到朕跟前來說。”李秉圣沒有繼續怒。

反而嘆息著轉向花令音，“這人的膽子到底是誰給的？換個人揣度圣意揣度到朕跟前來，這會兒脖子都斷八截了。”

花令音唏噓搖頭：“臣沒看錯的話，陛下，正是您給的。”

“朕？”

“陛下若不賢明，哪里敢這般直諫。同樣，若不是一心忠君，陛下又哪能忍到現在。”花令音一本正經地說著，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但實在太冒犯了。”

“啊？我又冒犯陛下了？”陳寶香無辜撓頭，“那我該怎麼說啊。”

“甭說了，就你這，朕也沒什麼指。”李秉圣直搖頭。

書房里燈火通明，照得李秉圣長上的龍紋樣閃閃發。

突然起走下來，慢慢踱步到陳寶香跟前。

然后彎腰，將跟前散的奏折一頁一頁地又疊回去。

“你說得對，有些人是配不上輔佐朕。”將封皮合攏，用指尖抵著整本奏折看向陳寶香，“但剜瘡太急，是會疼得人起反抗的。”

“陳寶香，你和張知序的命夠不夠？”

面前的子無畏地抬眼看向，咧就笑：“陛下放心，只要刀不是從陛下手里來，那就要不了臣和他的命。”

年輕人，朝氣蓬，天不怕地不怕，一雙眼明亮得像太。

李秉圣直起腰，有點慨。

“去吧，朕撒手了。”

“臣，謝陛下！”

渾的好像都沸騰了起來，陳寶香快步離開書房，攜著自己的令牌就朝刑部的方向飛奔。

圣天初年，鹽價高昂致民不聊生，新帝怒貶鹽鐵轉運使梁永生，撤鹽運相關吏三百余人，將由府控產控銷的鹽制改為由府定價定稅、鹽商制鹽販售。

此舉大大穩定了鹽價，也增加了朝廷的稅收，很好地充盈了大盛的國庫。

但上京里起了極大的，不止朝堂上爭議不休，就連張知序的家門外都堵了百十來位同僚。

陳寶香那邊也沒好到哪里去，安分了幾個月的程槐立突然像只被踩了尾的狗，讓孟天行對趙懷珠和馮花們埋伏下手。

趙懷珠早有準備，只是輕傷。馮花大意了些，右骨被當街打斷。

陳寶香雙眼紅，提著刀就沖進了孟天行的私宅里。

孟天行正準備去邀功呢，冷不防就被抓著頭發拖拽到了街上，陳寶香出兩指指了指他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臉。

然后翻過刀背，眼都不眨地就將他的兩條骨全部砸斷。

慘聲穿過長街，回響在程府上空。

程槐立臉鐵青地坐在椅里，呼吸急促得幾昏厥。

他倒不是心疼孟天行，他的徒弟很多，廢了一個也還有別人。

他是覺得自己已經被到了絕境。

原本宋句清在他斷了之后對他就不似從前那般尊敬，再斷了錢糧供給，這個最出息的徒弟恐怕不會再甘愿被自己掌控。

手底下武館里養著的人怕是也要漸漸與他離心。

就連裴家，一直仰仗自己才出人頭地的裴家，眼下也沒有人立馬過來探。

錢是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有錢才能擁有一切，沒錢的人會被打回原形。

程槐立不想被打回原形。

他想讓人去將錢莊里屬于自己的錢都取回來。

然而親信還沒出門，就被人得后退了回了院。

他面震驚和惶恐，看著對面的人結結地喊：“陳……陳……”

程槐立驟然抬頭。

目之所及，陳寶香一白步而，眉目冷冽得像深冬寒潭里的冰刃。

“怕你的人白跑，我來知會一聲。”慢慢走到院，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停下，眼含譏誚地盯著他道，“與前鹽鐵轉運使梁永生大量贓款有涉的錢莊已經被查封抄沒，其中涉及賄賂往來的銀票，已經作為證據移了大理寺。”

“……”程槐立了扶手。

他似乎想站起來，又有些無力地癱進椅子里，目從剝骨般的憤怒，慢慢地就變了蒼老的頹唐。

“你真的很恨我。”他輕聲道，“可是寶香，你畢竟是我的親骨，我們父二人，有什麼話是說不開的呢？”

陳寶香抬眼看著他。

這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態度明顯緩和：“你大哥蠢笨，二哥病弱，其實你才是最像我的那一個，你和我都天生神力，也都一心想往上爬，你與我的骨子里就是流著同樣的。”

“我知道你耿耿于懷你母親的事，但寶香，有沒有可能是外人讒言，令你我之間產生了些誤會？”

“沒有哪個孩子會不想得到父親的認可，你其實也一樣，與其說是想殺了我報仇，不如說你掙扎到這個位置，只是想證明給我看，讓我后悔當初棄養了你。”

“——我已經后悔了。”

全天下的人家都一樣，父親是高舉的旗幟，是扛山的英雄，金山銀山也抵不上父親在百般刁難之后對自己的一句夸贊，無論先前發生了什麼，只要父親低頭服，做子的就得不已見好就收。

程槐立覺得這是水到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