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殷佑六年年末開始病重，這一年都沒怎麼出門, 更不要說著急忙慌地親自到了老爺太太的院子。

老爺問他想做什麼，他道自己不, “這婚期太近了，我子恢復不過來, 也沒法大婚當日，去迎娶靜娘過門。”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聽就落了淚，說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給他沖喜。

“你子沒恢復倒也無妨，屆時讓六郎替你去迎親，你只在家中等著便是。興許靜娘給你沖喜真有用。”

太太說得三爺嘆氣笑了起來，“娘這些年拜過多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兒子早就好了。況我也不要沖喜進門。”

他不肯，老爺道，“但這是靜娘執意定下的日子，蔣家一推再推，旁人看著還以為杜閣老過世，我們便瞧不上靜娘了，沒得讓失了面。”

老爺說，“你若實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靜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爺回了自己的院子，便人套了車。

彼時天都快黑了，蔣家同杜家雖說都在青州，卻還隔著些路程。

惠叔勸他明日再去不遲，但他搖頭，惠叔只能親自陪了他前往。

馬車一路往杜家駛去，三爺坐在車中默不作聲，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樓下，見了姑娘要怎麼跟姑娘開口。

惠叔只怕兩人好端端地，因為婚期爭執起來，暗暗犯愁不已。

馬車很快到杜家門前時，但三爺沒有讓人前去敲門，只是站在勉樓院外的一片樹林里，抬頭往勉樓瞧去。

天黑了，林外一皎月懸在勉樓上空。勉樓里二樓亮著，這個時候還亮著燈，顯然姑娘就在樓中或是修書或是收整。

三爺一直抬頭往燈亮看去，有那麼幾息，姑娘似是從窗邊走過，燈將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見三爺抬頭看著樓上姑娘的影，輕輕地笑了笑。

月從勉樓的一邊，悄然去了另一邊，林中夜風添了幾分寒意。這時二樓上的亮倏然一滅，姑娘理過書，從書樓上下來了。

果然未幾時，院中有了秋霖他們說話的聲音，和姑娘時不時的回應。

惠叔想，三爺親自跑來這一趟，這應該是跟姑娘說話最好的時候了。

誰料三爺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聽著院說話聲音漸漸遠去，也沒有讓人前去門。

惠叔不明白三爺這是何意，三爺卻轉了，“我們也回去吧。”

“回去嗎？那婚期呢？”惠叔不問他。

皎皎月下，惠叔見青年人蒼白病的臉上，下微彎。

“既是定的，那就定在臘月十六吧。”

那日三爺沒同姑娘見面就折返了回來，回程的路上，惠叔見他心緒平和了下來，一直往車窗外看去，眸和如月。

蔣家早就將三爺的喜服做好，大紅錦袍批金綢緞，用的是宮里的蔣太妃娘娘賜下來的紅錦。

只是三爺卻越發消瘦下來，從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兩次。

三爺的病也越發重了，太太每每來看三爺就要抹淚。恰好從前給三爺看診的李大夫，從京城游歷半載而回。李大夫醫高超，乃是青州名醫，蔣家當即便請了他再給三爺看診。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著，如今再重新問診開新方子調一調，自然是好事。

但三爺卻止了太太，說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請人家專程往蔣家跑一趟。

可惠叔卻眼可見地三爺子越來越不濟，某日晚間，他怕三爺冷到，又想往他書房多添一盆炭，不想進了書房卻見他竟昏倒在了書案上。

太太聞訊趕來的時候手都了，好在沒多久，三爺就蘇醒了過來。

惠叔說他是昏倒了，最好還是尋那李大夫再來看看，但他卻說自己只是睡了過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醫，我曉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沒辦法，惠叔卻悄悄讓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樓剛從江南收了書來。

那是江南一位過世的藏書大家的書，人死之后不過三年，諸子爭產，將生前辛辛苦苦收攏來的群書變賣分產，一夕之間書樓坍塌，各家藏書樓紛紛接手，杜家勉樓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收書的機會。

原本姑娘最好是親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爺，便只讓阮恭和趙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買了兩車的書回來，姑娘自是在勉樓忙得不開，好幾日沒來蔣家了，三爺當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遲遲不肯看大夫，惠叔不會去打擾姑娘。

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徑直就跟了回來。

彼時三爺正在廂房的藥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種各樣的藥材打道，這些日以來，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爺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親自來藥柜前配的。

惠叔發現，他有時候用的藥，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樣。

那日三爺也在給自己親自配藥，只是配到一半，姑娘從外面來了。

腳步踏廂房里，了一聲“三郎”，惠叔便見著三爺揀藥的手頓了一下。

姑娘皺眉上前，“你為什麼不讓李大夫來給你看診？”

問來，三爺將撿了一半的藥收起來放到一邊。

他沒回答的問題，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彎了腰，窸窸窣窣地作響不停。

“你怎麼過來了？今日風甚是大。”

他說著明白過來，無奈地轉頭，“惠叔……”

他怪他今日這麼大的風，把姑娘請了過來。

惠叔未及開口，姑娘倒是先說了話。

“你怪惠叔作什麼？”

姑娘只問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還不讓惠叔跟我說，是不是？”

姑娘語氣沉了兩分，三爺最見不得姑娘這般，連忙道。

“不是，你別生氣。”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說。”

他說著，示意小廝沏了新茶來，不時茶水到了，他便揮手讓人下去了。

他慣來是親手給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樣。

但稍稍走幾步，氣起來，姑娘嚇了一跳，不知他何時病得這麼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爺卻不要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這件事，只低頭給倒茶，“我還沒虛弱到那等地步，茶還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著他，長眉皺著，皺一個團。

三爺卻不覺有任何不妥，先給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盤茶點來，在小爐上替溫著，還拿了毯子給蓋子上，然后問。

“這次收來的書如何？你沒能親自過去，想來多錯失了些好書。”

這不重要，姑娘搖搖頭。

勉樓從祖父時蓋樓起樓藏天下書，傳到父親再到，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說阮恭和趙掌柜這次收來不，“夠勉樓里忙活一陣子，”說著，眸微緩，“還搶到了兩部宋本，雖只有兩部，但距離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層。”

說得三爺愣了一愣，看著如水的雙眸，“收百部宋書，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濟，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來……”

他話沒說完，就被姑娘打斷。

“三郎你在說什麼？你有工夫想這個，不若請李大夫來給你仔細瞧瞧。”

說著，徑直轉去了人，“菖，去請李大夫來三爺這里……”

但菖未及應下，三爺手拉住了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靜了一靜，濃重的藥氣彌散開來。

姑娘轉而也握了三爺的手，“為何？”

惠叔和菖都退到了一邊。

隔著花格門扇，聽見三爺無奈地長嘆一氣。

“李大夫的藥實在太苦了，你再去請他，只會再往我的藥里添苦。”

姑娘似沒想到他是這個答案，驚訝。

“天下哪有幾副不苦的藥，你怎麼能嫌藥苦呢？”

三爺又是搖頭嘆氣。

姑娘卻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嗎？良藥苦口，我想等你好起來。”

姑娘這話有些哽咽，惠叔聽得眼眶微熱，可三爺卻道不。

“一個人吃苦還不夠？還要兩個人吃苦嗎？難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氣連說了這幾句，微微氣，可姑娘眼淚卻啪嗒落了下來。

三爺登時就慌了神，他低聲著“泉泉”，“不過就是吃藥的小事，別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淚。”

“那你更該好生吃藥，一副藥都不能懈怠。到臘月我們就婚了，”姑娘哽聲，突然問他，“你不想我嫁給你嗎？”

惠叔老眼里淚都冒了出來，他看著連菖那日搞怪的小子，都了發紅的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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