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萬籟俱寂。

喬念、凝霜和哥舒云三人在一張寬大的雕花拔步床上，三人許久未見，都有說不完的話。凝霜說著當初扮作喬念的樣子，跟著耿叔逃走之后遇到了追兵，是如何英勇，語氣夸張，只惹得喬念笑聲連連。

哥舒云說著蕭何生死不知的那些時日，說著睿王府被包圍時是如何站出來的，說著后來蕭何醒后沒休息幾日便了宮，與皇上商議著后續平叛事宜。

只是喬念覺得，的話語間總是藏了什麼。

喬念也與們說著自己去了藥王谷之后所發生了事，說著沈墨跟姚舒的故事。

許是，故事太過沉重了些，以至于說著說著，邊兩個嘰嘰喳喳的丫頭就都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哥舒云翻了個，面朝喬念，那雙依舊帶著異域風的眼眸里染著幾分好奇，聲音輕輕的，帶著一不易察覺的抖，“念念，那地里……到底是什麼樣子？除了寶藏，還有什麼？”

喬念仰面躺著，著帳頂模糊的暗影，沉默了片刻。

地里的景象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那冰冷的石柱、幽深的甬道、詭異的祭臺，還有……一一細說著，聲音很輕，也很沉。

然后，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抑的沙啞：“……還有一個石室。很大，很空……也很冷。”頓了頓，仿佛需要積聚勇氣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里面……堆滿了小小的……尸骨。”

“尸骨？”凝霜驚得倒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抓了喬念的手臂。

“嗯，”喬念閉上眼，那慘白的、小小的骨骸堆積如山的畫面再次清晰浮現，讓胃里一陣翻攪，“都是剛出生不久的嬰孩……很多很多……數不清。那些都是為了開啟地寶藏而……夭折的穆家嬰。”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沉重地砸在寂靜的夜里。

凝霜的手猛地捂住了，雖未曾親眼瞧見，可只是這樣聽著，仿佛就能看到那令人心碎的場景。

哥舒云也陷了沉默。

黑暗中，喬念能覺到的僵。

過了許久，哥舒云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深沉的悲，“沒想到穆家這麼大的家族，表面上如此鮮，地里竟藏著這樣的債！”

沉重的氣息在帳彌漫，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沒有人再說話，仿佛都在為那些嬰孩的尸骨默哀。

而哥舒云的手，卻緩緩地，慢慢地，向了自己的小腹……

翌日清晨，過雕花窗欞灑房間，卻驅不散昨夜留下的沉重霾。

喬念惦記著穆家長老們商議的結果，早早便去尋穆尚雪。然而下人卻告知，家主一早就去了地。

喬念心中微沉，一種不祥的預悄然滋生。

快步來到地之外，遠遠地，便見穆尚雪孤零零的影。

他獨自一人，靜靜地佇立在那扇巨大的石門前。

晨曦的金輝落在他直的脊背上，卻仿佛無法穿那層沉重的孤寂與哀傷。

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微微仰著頭，目仿佛穿了厚重的石門，凝視著里面那無法直視的黑暗與罪孽。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風吹過時的嗚咽，和他周彌漫著的，濃得化不開的沉重和孤寂。

喬念的心微微一。

小心翼翼地避開腳下那些的機關標記，一步步走到穆尚雪邊，與他并肩而立，同樣向那扇隔絕生死的石門。

也不知站了多久，穆尚雪低沉沙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帶著一濃濃的疲憊和深深的無力，仿佛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這石門傾訴：

“長老們商議了一夜，最后還是決定……讓那些孩子，永遠留在里面。”

喬念猛地側頭看向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愕：“為什麼？”

這里面躺著的，有他們的兒，孫……

那些小小的尸骨，經歷了那樣殘忍的一切，應該土為安，而不是永遠都留在那間森黑冷的室之中！

穆尚雪緩緩轉過頭，看向喬念。

他的臉在晨曦中顯得有些蒼白，眼下一片青黑。

他角扯了一下，似乎想笑，卻最終形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眼中是濃重的自嘲和悲涼：“當然是為了……穆家的聲譽。”

他特意加重了“聲譽”二字，語氣里充滿了諷刺。

“要安葬如此多的嬰孩尸骨，需要大量的人力力。人多眼雜，消息如何能封鎖得住？”穆尚雪的目重新投向石門，聲音空，“一旦泄出去，讓外人知曉穆家幾百年來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寶藏，竟戕害了如此多的親生骨……世人會如何看待穆家？”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箭矢，向那名為“家族”的沉重枷鎖。

話說到此，穆尚雪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痛苦和掙扎。

他抬手，用力了眉心，聲音帶著一種被撕裂的疲憊：“你看，念念……他們知道的，這麼多年來穆家所做的，是喪心病狂的事。他們心里清楚得很！”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抖，“包括我，我也知道。可是……在得知地開啟不再需要穆家嬰的之前……”

話說到這兒，他像是說不下去了一般，深吸了兩口氣，方才有了繼續說下的勇氣與力氣，“在此之前，我一直都覺得，這一切……是正常的。為了穆家的榮耀，為了守護所謂的基，犧牲，是必要的，是值得的。”

而那個值得的，必要的犧牲里，就有他自己的親生兒！

是那個，穩婆說出別后，他便連抱都沒抱一下，甚至連看都沒看上一眼的兒！

他的心，滿是懊悔！

就因為，他知道注定是要被犧牲的。

所以，竟然連那一點點的，得可憐的，都吝惜！

他真是個畜生！

這穆家上下，都是畜生！

喬念靜靜地聽著，看著他眼中翻滾的煎熬與掙扎，看著他拔的肩膀在沉重的負擔下微微垮塌。

這一刻的穆尚雪，不再是那個運籌帷幄、沉穩持重的穆家大公子，而是一個被家族罪惡得不過氣來，心充滿矛盾與痛苦的普通人。

他清醒地認識到罪惡，卻又不得不為了所謂的“大局”去延續這沉默的謊言。

一強烈的悲憫涌上喬念心頭。

出手，輕輕按在穆尚雪繃的手臂上，試圖傳遞一微弱的暖意和支撐。

“兄長，”的聲音輕而堅定，“既然有些事我們無法改變，那不如，就想想別的法子？”

“別的……法子？”穆尚雪一時沒有聽明白。

卻見喬念微微嘆了一聲，“既然不能讓孩子們土為安，那或許……我們可以為們做一場法事，以超度們的亡魂，助們順利走過黃泉路，渡過忘川河，等來世，投一戶好人家，好好一這人世間的繁華。”

穆尚雪一震，猛地看向喬念。

的話語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穿了他心中沉重的迷霧。

超度亡魂……是啊，這或許是他們能為那些孩子做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件事了。

他眼中那深重的痛苦似乎裂開了一道隙，進了一微弱的。

穆尚雪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掙扎沉淀下去，他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力量：“好！你說得對！我這就去辦！”

穆家家主下令，整個穆家都被調了起來。

對外，只說是為了已故家主穆康盛所做的法事罷了，但穆家那些知道的長輩們卻都清楚，這場法事究竟是為了什麼。

未時三刻，日影西斜，氣尚存足以震懾外邪，氣漸起便于通幽冥，恰是設壇作法、引渡亡魂、超度往生的上佳之機。

地石門之外那片空地之上，已然布置起了一場規模宏大的法場。

巨大的經幡在風中獵獵作響，隨風飄的白招魂幡如同無數向天空的手臂。

香案高設，上面供奉著盛的素齋果品，裊裊香煙繚繞升騰，混合著檀香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穆家的長輩們，幾乎盡數到場。

他們個個都穿著莊重的深袍，神肅穆地站在法場前方。

過云層灑下，照亮了他們臉上深刻的皺紋和復雜的神。

有些人低垂著頭，不敢直視那扇冰冷的石門；有些人捻著手中的念珠，無聲地翕；更多的人，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沉重的愧疚。

黃袍道人肅立案前，拂塵斜搭臂彎。

他雙目微闔，口中咒訣低誦，聲如蚊蚋卻字字清晰。

忽地睜眼，乍現！桃木劍挑起案上朱砂符箓，手腕一抖，符紙“噗”地無火自燃，化作一只翻飛的火蝶。

劍尖疾點，銅鈴驟震，清越之音裂帛穿云！

罡步踏出，袍袖鼓，燭火隨之明滅狂舞，影在他凝重的臉上錯躍。

大約，是那誦經之聲太過肅穆，肅穆到有些悲愴。

那抑了太久的緒好似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幾位須發皆白的老者竟是哭出了聲來。

渾濁的淚水無聲地過壑縱橫的臉頰，滴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凝霜和哥舒云也默默地站在人群之中。

們手中捧著一大疊親手折疊的紙玩：小巧玲瓏的紙風車，憨態可掬的紙老虎、栩栩如生的紙小鳥……

凝霜甚至還去采買了好多糖丸子。

孩子，都吃糖，不是嗎？

火盆點燃，那些紙玩隨著紙錢一起被投跳躍的火焰中。

火舌貪婪地舐著紙張，將它們化為輕盈飛舞的黑灰燼，隨風飄向那扇閉的石門，仿佛帶著人們無聲的祈禱和歉意，去藉那些在黑暗中沉睡太久的小小靈魂。

哥舒云看著灰燼飄散，眼神哀傷而空茫，下意識地又了自己的小腹。

凝霜則咬著下，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最終無聲地落下。

莊重的法事持續了許久。

當最后一聲鐘磬余音裊裊散盡，彌漫的香煙漸漸淡去，法場重歸寂靜。

那份沉重的悲傷似乎并未消散，但空氣中卻多了一種奇異的、如釋重負般的寧靜。

黃袍道士輕撣拂塵，對著穆尚雪深深一揖，聲音平和而帶著一穿塵埃的力量：“穆家主，法事已畢。”

他目沉靜，向地石門的方向，仿佛穿了厚重的巖石。

“青煙直上九霄，梵音通達幽冥。貧道觀其氣，其息，亡者之靈，執念已消，怨氣化清風。此刻，當已引渡，魂歸安寧之所，再不困于此間煞之地矣。”

聞言，穆尚雪深吸一口氣，下頭的微哽，對著黃袍道士深深一揖，“道長慈悲，此恩此德，穆家上下，銘五！”

黃袍道士回了一禮，這才帶著一眾弟子離去。

人群也開始默默散去。

穆家的長輩們好似在哭過了一場后，心中終于紓解了不。

臨走前，看向喬念的眼神，好似都染上了善意。

穆尚雪獨自站在原地，目掃過法事留的痕跡，最后落在喬念上。

他一步步走到喬念面前，神不再是那般沉重，反而多了一釋然。

他對著喬念，深深一揖，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發自肺腑的激：“念念，多謝。”

今日，若不是喬念的提議，或許他們所有人都會被困在這份罪孽里，直到死……

可如今，罪孽雖在，但至，他們找到了一，可以補償的機會。

超度……

度了亡魂的同時，何曾又不是在度活著的人？

喬念回以一笑，“兄長不必如此客氣，想必今日之后，穆家不會再發生這樣的孽。逝者已矣，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是啊，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

穆尚雪深吸了一口氣，角終于勾起一抹釋然的笑。

他又看了那石門一眼，這才道，“方才，三叔公告訴我，長輩們已經同意，讓你們再去地，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