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泛起一魚肚白，棠京城如同一頭沉睡的巨，寂靜無聲。

一道黑影如同融黎明的薄霧，悄無聲息地翻過高墻，避開巡邏的衛隊，輕車路地潛二皇子府邸深，最終落在一僻靜院落窗外。

這里是沈越在二皇子府中的臨時居所。

影七屏息凝聽片刻，確認沒有旁人，方才輕輕推開一條隙，閃而。

沈越正背對著他，在燈下整理著一排細如牛的銀針。

對于影七的到來并不意外，頭也未回，聲音平淡無波：“東西拿到了？”

“嗯。”影七應了一聲，目復雜地看著沈越清瘦卻直的背影。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只有燈芯偶爾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沈越終于回頭看向影七，角噙著一笑意，“怎麼，有話說？”

“嗯，”影七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不易察覺的掙扎，“我們當真要背著谷主做這些嗎？事關藥王谷，……”

“正是因為事關藥王谷，才需瞞著。”沈越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靜。

他終于轉過，昏黃的燈映著他俊朗卻略顯郁的臉，眼神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幽潭。

“知人知面，難知心。我曾答應過師父，屬于藥王谷的一切都要拿回來，不惜一切代價。”他微微停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眼底泛起一掙扎，但終究還是無比堅定地開了口，“哪怕需要舍棄些什麼。”

他的話語如同淬了冰的針，扎在影七心上。

舍棄什麼？喬念的信任？還是……更多？

影七的手指微微收。

他看著沈越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冷酷和決絕，最終，所有想說的話都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沈越了，一旦認定，絕無轉圜。

于是，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翻涌的緒，只是低聲道：“希你不會后悔。”

他不再多言，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沈越的目落在自己手中的銀針上，久久未。

燈影在他臉上跳躍，一半在里，一半在濃重的影中。

后悔？

自他被師父撿回藥王谷起，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生都是為藥王谷而活。

絕不后悔！

半個時辰之后，紫檀木盒終于被到了喬念手中。

喬念迫不及待地打開，就見木盒，一塊月白的石頭正靜靜地躺著。

卻，看不出半點異樣來。

“這就是月石？它真的能發出月來？”

影七頷首，“屬下在陵墓開啟過，華如月，眼下，或許是因為天已大亮的緣故。”

聞言，喬念點了點頭，卻是用手蓋住了月石，再從指中觀察著，果然依稀能看到些亮。

心下大喜，“太好了，看來今晚就能開啟地寶藏了！”

看著喬念這般欣喜的樣子，影七的臉上卻沒有什麼太多的表。

正悄然告退，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卻不想，一難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頭！

“噗！”

毫無預兆的，一口粘稠的黑從影七口中噴濺而出，星星點點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目驚心！

“影七！”喬念失聲驚呼，顧不得手中的月石，將它隨意放在了桌上，便匆匆上前扶住了影七踉蹌的。

就見，影七面下出的已泛起駭人的青紫，呼吸也變得重急促。

立刻扣住他的手腕診脈，指尖傳來的脈象紊而微弱，帶著一毒的滯！

“你中毒了？！”

影七強下翻涌的氣，勉力站穩，聲音嘶啞：“陵墓中……不慎中了暗……”他右手猛地撕開左臂早已被浸又干涸的袖！

猙獰的傷口暴在喬念的眼前！

只見，原本應是皮翻卷的創口，此刻卻呈現出一種不祥的墨黑，高高腫起，如同腐爛發脹的死，邊緣的皮下，縷縷的黑氣如同活般，正沿著管脈絡向上蔓延！

傷口更是散發著一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敗氣味。

看著這一幕，影七的眉心也是皺起，“我，我明明服過解毒丸了……”

藥王谷的解毒丸，乃是沈墨傾盡心研制而，能解世間百毒。

當初楚知熠與虎衛們被困黑水牢，便是靠著解毒丸才解了那渾無力的毒。

可眼下，他的手臂竟還是如此黢黑腫脹，可見，這毒有多刁鉆！

喬念的指尖劃過影七腫脹發燙的手臂皮，能清晰地到皮下毒素的蠢蠢。

臉沉，神格外嚴肅，“辛苦你服了解毒丸，護住了心脈，否則早就沒命了！”

一邊說著，一邊扶著影七往床邊而去，聲音著一寒意，“毒素正在侵蝕你的手臂筋絡！再不解，就算保住命，這條胳膊也徹底廢了！”

說話間，喬念便拿出了匕首來，看向影七，道，“眼下來不及制解藥，別無他法，只能冒險放毒！影七，你可信我？”

影七看著喬念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決然，腦海中卻浮現出了今早與沈越相見的畫面，一時間，也不知是信不過喬念，還是覺得對不起喬念，他竟沒有開口。

見狀，喬念眉頭一簇，“時間迫，由不得你不信了！”說罷，沒有毫遲疑，在影七那腫脹發黑的手臂上，避開主要筋脈，快、狠、準地劃開了三道深長的口子！

“呃！”饒是影七意志如鐵，這刀鋒、切開腐敗組織的劇痛也讓他悶哼出聲，瞬間繃如弓！

暗紅發黑的毒瞬間從傷口中汩汩涌出，帶著更加濃烈的腥臭味。

見狀，喬念迅速拿起銀針，一準刺影七手臂幾關鍵的位！

針尖，影七只覺得一難以言喻的痛瞬間炸開，比刀割更甚！

仿佛有無數細小的鉤子在強行撕扯、引導著那些深藏在筋絡骨髓中的毒之！

喬念的手指在針尾或捻或彈，強行催著那些頑固的毒素隨著污排出。

每一次捻，都帶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

影七的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瞬間浸了下的被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黑，但他始終強迫自己保持清醒，配合著喬念的作。

時間在劇痛中變得格外漫長。

半個時辰，后，喬念的額頭也布滿了細的汗珠。

終于，隨著最后一粘稠的黑涌出，傷口中流出的漸漸轉為鮮紅，手臂上那目驚心的墨黑如同水般褪去，腫脹也眼可見地消減下去，雖然傷口依舊猙獰，但那毒的滯已然消失。

“毒清了……”喬念長長舒了一口氣，也不自覺地微微晃了一下。

迅速為影七清理傷口、敷上金瘡藥、仔細包扎。

而影七也終于支撐不住，眼前徹底一黑，沉了無邊的黑暗。

昏沉、灼熱、疼痛……意識在黑暗的深淵中浮沉。

影七覺自己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沉在冰冷的海底。

恍惚中，似乎有溫涼的小心翼翼地落在滾燙的額頭上，輕地拭著汗水；

干裂的邊，偶爾會沾上一點點清潤的水滴；

耳邊，似乎還有一個絮絮叨叨、帶著擔憂的聲音，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鳥，一直在嗡嗡作響……

影七緩緩睜開了眼，眼前卻一片模糊。

只能依稀看到一個小的影在忙碌著。

不是谷主……是什麼人？

他努力想要看清楚，可那人的臉始終不清晰。

唯一清晰的，是蘊藏在心底深，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的覺……

“娘？”

他輕喚了一聲，以至于，忙碌的影微微一頓。

凝霜看著影七那迷糊的樣子，不自覺皺了皺眉。

“別瞎，我可沒你這麼大兒子！不過你撐著，別睡啊！若是這麼睡過去，保不齊還真能我兒子。”

絮絮叨叨的聲音傳來，卻如黃鶯鳴啼，格外好聽。

意識卻又在此時沉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眼皮終于再次掙扎著掀開一隙。

刺目的線讓他不適地瞇了瞇眼。

模糊的視線卻終于漸漸聚焦，映眼簾的，是一張帶著驚喜的圓臉。

“呀！你醒啦！”凝霜的聲音清脆地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喜。

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見他睜眼，立刻放下藥碗，湊得更近了些，大眼睛里滿是關切，“覺怎麼樣？還疼不疼？小姐說你失太多，又中了毒，得好好補補！快先把藥喝了！”

影七的意識還有些混沌，卻始終記得先前昏厥時的覺。

迷迷糊糊中認錯的人影終于跟眼前的這張小圓臉重合了起來，他的心深，無端泛起一子失。

原來，是谷主的丫鬟，凝霜啊……

他還以為，又見到娘親了。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可笑。

娘親，早在他四歲那年就已經死了，這一生，除非是自己死后了黃泉，才有可能見到吧……

正想著，凝霜已是俯而來。

影七沒料到這個形看上去小小的丫鬟力道竟然這般大，幾乎沒怎麼用力，就將他給扶了起來。

手底下的作還十分迅捷，不等自己震驚完，背后便已經被塞進了兩個枕。

凝霜這才松開手，讓他靠著，而后拿起藥碗來，舀起一勺，放在自己邊吹了吹，這才送到了影七的邊。

影七有些怪異地看了一眼，似乎是不太習慣讓人這般照顧，于是沙啞著聲，道，“我自己來。”

說話間，他出手，要去接過藥碗，卻不想左臂忽然傳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得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

藥碗沒拿到，只惹來凝霜爽朗的笑聲，“哈哈哈，我家小姐說了，你中的毒厲害著呢！雖然已經清了，但傷愈之前，你稍微一下，就會覺得刺骨鉆心的疼，所以啊！影七大人還是老老實實待著，讓奴婢服侍您吧！”

說話間，凝霜手里的勺子再次送到了影七的邊。

影七左臂上的疼痛還在蔓延，便只能深吸了幾口氣，按下那痛意，方才緩緩張了。

苦的藥被送口中，倒并沒有想象中那般難以下咽。

一碗藥，很快就見了底。

凝霜將空了的藥碗方道一旁，這才拿出帕子來，作勢替影七，“影七公子這段時間就好好休息，小姐吩咐了，說的安全自有我們王爺護衛著，讓您不必心。”

只是的手還沒來得及到影七，就被他的右手給攔住了。

“多謝姑娘好意。”他低聲說著，隨即用手背給自己了。

卻不想，作忽然一頓。

他的面呢？！

影七瞳孔驟然收，一冰冷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心臟！

他猛地看向凝霜，眼神銳利如刀，帶著質問和一不易察覺的慌。

凝霜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眼神嚇了一跳，“你，你怎麼了？”

“我……我的面……”影七說話的聲音都支吾了起來，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的面竟然不見了！

凝霜這才恍然，“啊！那個面……剛才你發高熱，燒得滾燙，戴著那冷冰冰的東西多不舒服啊！而且，也不好給你汗降溫嘛！”

說著，便朝著不遠的桌案上一指，“喏，就給你放在那拉！”

影七臉沉至極，當下就要起去拿。

卻被凝霜一手就給按了回去，“哎呀！不是讓你不要嘛！”

看著影七瞬間僵的臉，以及他左臉上，那道從太一直蔓延至鼻尖的刀疤，非但沒有害怕，反而歪著頭，眼神清澈，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和欣賞：“為什麼要一直戴著面呢？就因為這個疤嗎？”

影七的面，正好就是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

眼見著影七不說話，頭也越來越低，凝霜便出手，挑起了影七的下，迫使他與自己對視。

這姿勢，對于男人而言，可謂恥。

但凝霜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只是很認真地看著影七的臉，語氣篤定又真誠：“可我覺得，它一點都不丑啊！反而特別有氣勢！就像我們王爺臉上那道疤一樣！一看就是經百戰，特別厲害的大英雄才有的標志！”

也正是因為被迫的對視，影七清楚地看到了凝霜眼底純粹的坦率和一種近乎天真的崇拜。

影七徹底愣住了。

他臉上的這道疤，是年一場慘烈變故留下的屈辱印記。

記憶里，從未有人覺得這道疤‘不丑’過。

同村那些欺辱他的孩子，會拿石頭丟他，喊他丑八怪。

在鎮子里乞討時，那些乞丐也會因為這道疤而搶他好不容易乞來的吃食。

直到后來遇到前谷主沈墨。

他教他武藝，將他訓練了一名影衛，然后送給他那個面。

從此，他幾乎日日都戴著，到如今，他早已習慣了藏在面之后，習慣了旁人或恐懼，或厭惡目。他以為，這道疤代表的，只有丑陋、痛苦和不堪回首的過去。

可眼前這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鬟，卻用如此理所當然，甚至帶著點欣賞的語氣告訴他：這是英雄才有的標志！

凝霜可不知道影七心里竟是七八糟地想了這麼多。

松開手，轉去到桌案前，將那枚面拿了過來，遞給了影七，道：“喏，你想戴就繼續戴著吧！不過，我說真的，你的疤不丑！”

說罷，凝霜便端著空碗，轉離開了。

而影七則是將面重新戴了上去，只是，面下，那雙褐的瞳孔微微閃，流轉著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