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西寧伯世子大婚。
是日黃昏,渭州城鑼鼓喧天,竹不絕,滿城百姓同賀,西寧伯府張燈結彩,設十里儀仗,迎新婦門。
賓客如云,隴西境大小員并渭州軍中上下將領皆來祝喜,又有韓氏族中遠近親眷前來赴宴,哪怕西寧伯府場地寬闊,此時也顯得擁了起來,更勿論府中奴仆如云,來往服侍,真真是冠蓋如云、門庭若市。
傅棠梨被吵得頭暈,后頭實在忍不住,尋了個借口,躲了出去,帶著兩個婢,在廊廡外的角落里稍微一口氣。
胭脂心活潑,尤熱鬧,還踮著腳張:“人可真多啊,大公子的面子就是大,我瞧著,渭州有頭有臉的人全在這了。”
黛螺穩重些,還記得正事,和傅棠梨悄悄道:“韓氏的二老太爺、四老太爺并三房那邊的七老爺今兒都過來了,娘子稍后要不要問問他們銀礦上的事?”委婉地道,“雖說大公子明磊落,但保不齊下面的人有什麼疏忽,娘子仔細著點也好。”
二老太爺輩分最高,是如今韓氏家族的族長,四老太爺和七老爺德高重,亦為族中宗老,當初韓老夫人臨終前,將西寧伯持有的銀礦一分為二,一半給傅棠梨,就是這三人了囑托,代為打理。
傅棠梨斜倚著欄桿,手里拈著一把紈扇,輕輕搖著:“倒也不必心,外祖母替我選的人,自然是得用的,二老太爺公正又古板,四老太爺和七老爺明活絡,他們過外祖母的大恩惠,不會辜負老人家,我沒什麼不放心,再說……”
微微地笑了一下,帶著一自嘲的語氣,慢條斯理地道:“我如今頂著太子妃的頭銜,大表兄只要不傻,就不會什麼心思,趙元嘉這個人呢,雖然討嫌,但他那太子的份著實還是管用的。”
這話黛螺不好接口,只能訕訕地笑著,到一邊去了。
正坐著,庭院外面走進一個人,先在垂花門外問詢了奴仆幾句,又匆匆朝這邊過來,看見傅棠梨在那邊,他停下腳步,抱拳見禮:“二娘子。”
傅棠梨認得是霍青山,也歇夠了,施施然過來:“霍叔怎麼才來,這會兒新娘子已經下去了,大表兄正和他們喝酒呢,你快進去。”
霍青山反而停住了腳步,皺起了眉頭:“我還當宴席差不多散了,既如此……”他探頭看了一眼,出躊躇的神,“罷了,今晚實在不該打攪世子,若不然,我還是明日再說。”
傅棠梨隨口問了一句:“什麼要事呢,這個節骨眼上來找大表兄。”
韓子琛面上雖然溫和,但下極嚴苛,霍青山心里也是有幾分吃不準的,他有些苦惱,不自覺地道:“北庭都護府急報,方才傳到渭州,世子原先有命,但凡重大軍,須得第一時間向他稟告,但如今又是世子大喜之日,二娘子你看,我該不該進去說?”
傅棠梨聽到“北庭都護府”一詞,腦海中瞬間掠過趙上鈞的影,心神一凜,恰到好地出了好奇的神:“北庭出了什麼事?我聽聞淮王神武,有不敗之名,怎麼,莫非傳言不實嗎?”
霍青山搖頭:“有人運大批破甲弩至關外,阿史那骨朵獲之,以此對付玄甲軍,淮王不察,玄甲軍敗落,頗有折損,據聞淮王重傷,如今退至鄂畢河駐防,形勢危殆。”
傅棠梨怵然驚出一冷汗。
破甲弩為長鋌三棱重箭,以機括發力,威力巨大,能穿鐵石,專克重甲騎兵,但其鍛造的材質及工藝能極為難得,唯軍監下所屬弩坊署能制,突厥人不擅冶鐵,絕無此。誰能有這般大能耐,將這種利大批運至突厥,蹊蹺之令人尋味。
傅棠梨一言不發,果斷地把手里的紈扇丟給黛螺,抬腳進了大廳,左右看了看,尋到了正在席間敬酒的韓子琛。
韓子琛這會兒大抵是喝多了,臉酡紅,腳步有些踉蹌,旁邊有人攙扶著他,他興致正好,大笑著,高高舉杯,與韓氏家族的六老爺對飲。
那邊舅母還在勸他:“你喝些,新婦還在房等你呢,醉了要惱你的。”
傅棠梨幾步走到韓子琛的后,咳了兩下,低聲他:“大表兄。”
這是兩天來頭次主開口和韓子琛說話。
韓子琛雖然有幾分醉意,但對傅棠梨的聲音依舊十分敏,當即轉過頭,笑意愈濃:“表妹方才去哪里了,我好找。”
大廳中人聲鼎沸,傅棠梨只能靠近了一些,簡單地道:“北庭有變,霍叔來報,請大表兄示下。”
韓子琛馬上收斂了笑容,抬眼看了一下,看到了門口的霍青山。
霍青山遠遠地做了一個手勢。
韓子琛放下酒杯,朝左右一作揖:“諸位請盡興,某有要務,容緩。”言罷,他當即離開,留下席間眾人面面相覷。
傅棠梨跟在韓子琛的后面出去。
霍青山迎了上來,低聲音,和韓子琛耳語:“我們的斥候回來了,兩撥人,北庭和范的,同時返抵……”
“把人上,去議事堂。”韓子琛沉著臉,一面走,一面下大紅的外袍,這頃刻之間,他的目已經恢復了清明,不帶一醉意。
韓子琛走得很快,傅棠梨著裾,一路小跑,追隨而去。
快到外院議事堂的時候,韓子琛這才注意到后的傅棠梨,他回首,嚴厲的神登時又變得
溫和起來:“表妹,我這會兒有正經事,不是你們小娘子家喜歡聽的,你別跟過來,且去玩耍片刻,待回頭我來陪你。”
言罷,他不待傅棠梨再說什麼,抬了抬手,立即有衛兵上前,誠惶誠恐地攔住了傅棠梨:“二娘子,您外面請。”
“大表兄。”傅棠梨想要住韓子琛,又不知道該說什麼理由,只這麼一聲,就卡住了。
韓子琛再次回首,出一個安的笑容,很快就進去了。
堂中燈火通明,頃,渭州軍中的幾個高階將領得令陸續趕來,他們見傅棠梨站在那里,匆匆施禮,進去了。
傅棠梨躊躇地踱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沉默地候在堂前階下。衛兵們不敢驅趕,只當作看不見罷了。
屏息凝氣,仔細聆聽,吃力地分辨著里面傳出的一些片段。
先是霍青山的大嗓門:“……傳聞范……山匪作,李封鎖來往通道……援軍不得行,阻于……”
然后是韓子琛的聲音,還帶著一點笑意:“……李遣使來……請與結盟……原來應在此。”
然后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坐山觀虎,有何不可?”
傅棠梨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后頭的聲音愈發模糊了,堂中諸人各抒己見,有人高聲,有人竊語,又有人爭執,吵吵嚷嚷,亦有拍桌者,為韓子琛所阻。
良久,只聽得韓子琛一聲斷喝,沉聲說了一句什麼,眾將領安靜了下來,而后韓子琛提高了調子:“好了,就是如此,不必再議了。”
眾將領應諾,至此定論,他們又三三兩兩地離去了。
待到韓子琛出來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傅棠梨,他馬上走過來,帶著若無其事的笑意:“表妹怎麼還在這?等了多久,也不說一聲。”
此時夜深了,渭州臨西北,晝熱夜冷,微微地起了一點風,涼意漸漸爬了上來,傅棠梨的臉瞧著有些發白。
韓子琛立時命人取來了一件大氅,遞給傅棠梨:“快披上,這會兒宴席也散了,你別貪玩,我先送你回屋去。”
傅棠梨接過大氅,隨意地搭在手里,和韓子琛并排走著,不聲地發問:“朝廷會派遣援軍去北庭嗎?”
韓子琛搖頭:“河西節度使尉遲敬已率部親往,但被李所阻,安西都護府迎擊回鶻,自顧不暇,周邊已無可派之部,若待長安得到消息,再調遣人馬,不及也。”
傅棠梨的眉頭皺了起來:“李歸順大周多年,為朝廷重用,他焉敢如此大膽,公然里通外敵,若事發,難道不怕朝廷問罪嗎?”
韓子琛好整以暇:“一旦淮王死,李自然會發兵解北庭之圍,彼時,突厥人已和淮王兩敗俱傷,可輕易取之,豈不妙哉?朝廷若追究,頂多說他援救不及,和功勞比起來,不值一提。”
傅棠梨強忍著膽寒,做虛心求教狀:“我不明白,李為何非要置淮王于死地?那批破甲弩是他送給突厥人的嗎?”
韓子琛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神,反問道:“你覺得李為何有此膽量、又有此能耐?”
傅棠梨猛地記起北祁山趙上鈞對提到的只言片語,心里一咯噔,登時停住腳步:“圣上竟這般容不下淮王嗎?”
韓子琛頗意外,他立即環顧左右,見侍從只是遠遠地跟著,莫約聽不到這邊的談話,但他還是謹慎地擺了擺手,命一干侍從再往后退,而后,才看了傅棠梨一眼:“表妹,祖母原來不是教過你嗎,小娘子家,不要太聰明,至,不要讓別人知道你太聰明,省得招惹麻煩,你怎麼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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