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炸后，凌徹的大貨車幾乎報廢。

嬸嬸嫌不吉利，不愿意花錢修，找人隨便拖去了后山荒地，等了好幾年才有人來回收。

稱重那天，剛上三年級的堂弟一道跟著，覺得無聊四轉，誤打誤撞跑到凌徹搭的卡丁車場——

凌野怕叔叔一家看見，從未提過這里，連那輛小卡丁車都仔細藏在場地后面的倉庫，拿塑料蓋著，得了空就過來一遍。

這是他最后的夢樂園。

幾年過去了。

路面生了雜草，白筆劃的發車線描了又描，緩沖帶是廢舊胎捆的，彎道是空油桶扎的，在正午的下，簡陋得一覽無余。

堂弟覺得新鮮，這里踹兩腳那里蹦兩下，躥來凌野面前，叉腰打量他發白的臉，“你的？”

凌野極力抑著緒，沒回。

堂弟覺得看穿了他，臉上的笑愈發肆意，“那你車呢？”

孩子之間的事兒，嬸嬸只在遠看著，微張，仿佛準備隨時過來打圓場。

這樣的場景，對凌野來說很悉。

在這個家里，無論是他的服被搶，課本被畫，還是僅有的棉鞋被火鉤子燒了，永遠只會得到輕飄飄一句——

“你弟弟還小不懂事，給他就給他了”。

沒人給他撐腰。

稍微表達出一點抗拒的意思，接下來的幾天里，連給他盛的那碗飯都是涼的。

凌野一向善于忍耐，不管了什麼委屈，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可這次堂弟想要的東西，他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給了。

堂弟還在眼等著，越來越不耐煩。

凌野俯視他，黑眼睛淡淡的，抿回，“我不知道。”

堂弟看了他一會，這才相信他是打定了主意不給，被這個比他聰明更比他好看的堂哥激怒，當場臉上掛不住，罵著打上來。

小孩的拳腳沒有章法，凌野擋得住。

“聾子。”

“殘廢。”

“克死全家的災星。”

都是他辨認得最快的口型。

攻擊別人的苦難，是年時期的孩子最本能的惡意，無數節育課、值日、上下學，凌野在學校里這些年，早就習慣了。

可他終究還是攔不住溺兒子的叔叔，真的帶人翻遍倉庫，把他的卡丁車找了出來。

賽道在那兒，車也有了。

只剩一把鑰匙。

凌野的咬著，任叔嬸兼施，僵持到他回縣城上學，還是沒把鑰匙在哪兒說出口。

本以為事就此結束，等他下次回來卻發現，叔叔已經把那輛開不了的卡丁車賣了。

堂弟洋洋得意，滿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嬸嬸剝著橘子，一瓣一瓣地往里塞，“別說現在，就算你耳朵沒壞，供著這車我看也是浪費錢，還真以為自己能出人頭地了？想想你爸，年輕的時候那麼風，到頭來不是還——”

話說到一半，被一旁的叔叔截了，“也是為你好，早賣了早收心，也好踏踏實實過日子。”

小地方沒人懂賽車。

凌徹留下的那輛卡丁是按重量賣的，零件和胎都拆了，孤零零的一個架子，價格接近廢鐵。

-

當夜，凌野靠著窗臺坐著，一夜未眠。

從那天起，他不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外出跑活的時候，能當場修好的車就不拖回店里，就算要在大風雪天凍上許久，也都忍了下來——

只要不經過叔叔的手，他就能扣下一點錢，攢著留作將來的學費。

東北砍價本就厲害，和預期差值多一點一點，都算正常。

叔叔沒有懷疑，降溫之后犯懶，只要凌野在的時候，店外的活幾乎都給了他。

立冬后，東北日落早。

那日周五照常點放學，凌野騎車回到叔叔家，天已經黑。

他極了，進廚房準備給自己下碗面吃，倒油燒熱，剛下了把蔥花，嬸嬸就推門走了進來，順手拉個馬扎坐下。

“不用急，”人肩膀夾著手機，隨口應著，“你們擱那兒等著就行，這就來。”

這天雪大。

像是有車在山路上凍拋錨了，等著店里去救。

嬸嬸上沒催，電話一掛就放灶臺上，以一種嫌棄他飯量的視線沉默施，等他主把火關了。

凌野得胃里泛疼，只著頭皮繼續煮面，出鍋后才了幾筷子，手機屏幕又亮起來。

他余瞥了眼。

是個外地號，申城的。

嬸嬸接通電話，“說了一會到就一會到，再催也快不了。”

“一會兒是多會兒？”

人表閑散，掀著眼皮往凌野這邊打量，“這可不好說，路不好走，又得等我們店師傅吃——”

如同芒刺在背，凌野飛快咽下最后一口面湯，把碗放下。

“我現在去。”

往好想，天越黑地方越偏，拋錨的車主出手越闊綽，外地人尤甚。

他不想錯過每一個能賺錢的機會。

北國地廣人稀，車窗外林海翻涌無垠，導航只能定個大概位置。

凌野心里默念：

黑的MPV，電斷了，沒法開雙閃，橫在路燈底下。

一男兩，說是沒帶什麼鮮艷的東西，只有一套淺黃的圍脖帽子，車里小姑娘戴的。

誰聽了都覺得難找，但對他來說夠了。

長久的無聲，讓年的視覺敏銳得像雪原上的。

車開到半山，沿著路燈沒多遠，凌野很快看見了那位“小姑娘”——

淺黃的圍脖帽子，很南方的那種小骨架，裹著明顯不合的軍大。

背風靠車站著，看不清臉。

但很明顯，對方是個年，和他以為的小妹妹相去甚遠。

其實申城人口中的小姑娘，并無多年齡的限制，更像是一種親昵，一種不掩飾的偏：你覺得是，那就永遠是你的小孩，你的寶貝。

這是凌野后來才找到的答案。

而在當時，他還在猶豫要不要再確認一下，人突然轉了。

掌大的臉，極白，雕細琢的漂亮，得自帶一種距離，像天鵝絨上昂貴的珍珠。

目對撞，凌野的心跳不自覺地了節奏，他忘了原本的企圖，只顧倉皇避開視線，拉下手剎。

車停下。

離得更近了。

前大燈里，人還在往這邊看。

凌野斂眼，撈起副駕駛上的書包，關門下車，十七歲的他不下心里的鼓噪，但控制得了自己的視線。

他保持著神的沉穩，不再去看的眼睛。

只在不得已打照面的時候，要看懂說話的時候，才飛快掃過的下半張臉——

下在茸茸的淺黃圍巾里，和旁人說笑著，臉頰皮細，被寒風越吹越紅。

仿佛玉觀音有了活人味。

這個視角，讓凌野逐漸平靜下來。

有那麼冷嗎。

還是南方的春夏格外綿長，把人的皮都養薄了，扛不了一點霜雪。

他甚至失禮地想，像自己在電視上看過的那種漂亮鸚鵡。

好像玄，如果他沒記錯。

圓圓的兩小團，臉紅撲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