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的第一場雪來得猝不及防。

往年總要等到十一月底才能見到的雪，今年卻在立冬剛過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不過一夜功夫，整座春山就覆上了皚皚白雪，遠遠去，像是哪位神仙失手打翻了瓊脂玉屑。

山腳下的清水寺里，小沙彌們正在掃雪。

為首的凈空小和尚突然停下掃帚，驚訝地指向觀音殿：“師父！那位施主還在跪著！”

老住持嘆了口氣。

那位穿著黑羊絨大的男香客，從三天前初雪降臨時就跪在了佛祖面前。

偶爾會有幾片雪花被山風帶進來，落在他的肩頭，又很快被溫融化水，浸了昂貴的大，可他卻像尊雕塑般紋不。

“是顧家的二公子。”老住持撥佛珠，“已經讓人送了三次姜茶，都被婉拒了。”

顧淮深是踏著初雪進的山門。

三天前他穿著黑羊絨大，肩頭落滿細雪，面容蒼白如紙，唯有眼尾泛著不正常的紅，像是許久未曾闔眼。

寺中香客寥寥，他徑直走向觀音殿，在佛前長跪不起。

——

殿，顧淮深跪在團上，面前的長明燈映著他蒼白的臉。

“顧施主。”老住持忍不住上前，“雪天寒重，您要不先去禪房休息休息...”

“多謝大師。”顧淮深的聲音沙啞得不樣子，道謝之后便不再開口談。

這三天來，一直如此。

男人目始終著佛像慈悲的眼睛。

三天來，他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

凈空小和尚從門往里看，只見那位俊的施主終于了。

只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照片，輕輕放在供臺邊，似乎是要面前的佛祖認認人。

小和尚不敢繼續看，輕悄悄踮著腳步離開了。

那是他上周才輾轉拿到的照片。

畫面中，初穗站在科考探險團隊最前排，前的攝像機隨著仰頭大笑的作微微晃。

后的巖壁布滿冰爪鑿出的凹痕，懸崖邊緣系著的安全繩在狂風中繃銳利的直線，遠冰裂里出的幽藍芒，像極了三天前顧淮深在新聞里看到的冰川坍塌現場畫面。

即便知道那座冰川不是初穗現在所在的冰川，但他仍然覺得心驚。

供臺上的香灰突然簌簌墜落，顧淮深猛地攥照片，紙張在掌心發出細微的脆響。

其實遠遠不止這張照片，初穗并沒有刻意瞞行蹤。

這幾天，他已經陸陸續續收到了二十多張模糊的野外抓拍，每張照片里初穗都站在極其危險的位置。

從照片里那副明的笑容中，可以肯定的是，現在在做著自己熱的事。

比當導演還開心。

顧淮深對著閉目垂首的佛像輕聲呢喃，間泛起鐵銹味。

照片上姑娘的笑容和記憶里重疊，剛結婚那會。

也是這樣舉著相機，非要拉著他去拍暴雨后的彩虹，全然不顧積水漫過腳踝。

而如今，的足跡遍布新聞里標注著紅預警的區。

......

“佛祖在上。”顧淮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弟子愚鈍，直到失去才明白...”

“以前老覺得是這姑娘不我，所以做了很多強迫的事。”

他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融化的雪水順著鼻梁落，分不清是雪是淚。

殿外的老梅樹被積雪斷了一截樹枝，發出“咔嚓”一聲脆響。

“必定了很多苦。”

“希你保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最后一句，顧淮深閉著眼睛，神態十分虔誠，在心里默念。

凜冽的寒風裹挾著殘雪掠過佛殿飛檐，將最后一盞長明燈吹得忽明忽滅。

一向不信神佛的男人此刻機械地叩首，額頭與冰涼的青磚撞出悶響。

供臺桌的照片被香火熏得微微蜷曲，清楚地照著照片。

初穗在鏡頭前笑得肆意張揚，前的攝像機閃著金屬冷。

顧淮深腦海里卻滿是三天前剛得到的消息，那支隊伍即將深南極無人區，而此時的初穗，或許正站在顛簸的破冰船上，過取景框捕捉極的瞬息。

間泛起鐵銹味，顧淮深手去夠供桌上的照片，似乎舍不得離開自己上再多半秒。

然而，即便是再強壯的男人，在山上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也抵不過支的極限。

突然間，他向前栽倒時，看見照片從掌心落。

照片里，那位子的笑容與慈悲的佛面相映，恍惚間竟像是要將從畫面里喚醒。

暮從雕花窗欞斜斜切進來，在顧淮深蒼白的臉上鍍了層金邊。

——

凈空小和尚抱著柴火跑來時，只看見滿地狼藉。

顧淮深的子蜷在團旁，指尖深深摳進青磚隙，仿佛要抓住最后一力氣。

小和尚嚇得丟掉柴火，連滾帶爬地沖出去：“師父！快來救人！”

他的驚呼撕破寺院的寂靜，驚起滿山寒。

住持匆匆趕來，指尖搭上顧淮深的腕脈時，眉頭瞬間擰死結。

脈象虛浮得幾乎要斷，溫卻燒得滾燙。

不一會兒，來的人多了，眾人合力將他抬到禪房，布棉被下，顧淮深的子仍在止不住地抖。

“穗穗...”昏迷中的囈語斷斷續續，驚得守在床邊的小和尚紅了眼眶。

默默對著月默念一句“阿彌陀佛。”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時升起來，清冷的過窗紙，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搖曳的樹影。

禪房角落，檀木的香氣混著草藥味，彌漫在寂靜的夜里。

三日后，顧淮深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窗外的雪已經停了，幾縷穿云層，落在窗臺上未干的雪水。

他猛地坐起，卻因眩暈跌回床榻。

轉頭看見枕邊整齊放著的照片，初穗的笑容依舊鮮活。

見照片還在，他這才松了口氣。

禪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凈空小和尚端著藥碗進來，后跟著住持。

“施主執念太深，這碗安神湯，還是喝了吧。”

住持的聲音帶著歲月沉淀的慈悲。

顧淮深著藥碗中裊裊升起的熱氣，什麼都沒說，一飲而盡。

小和尚站在主持后，見師傅嘆了口氣 隨后不再說什麼，便離開了。

有些牽掛永遠無法停止，就像山風永遠吹不散云層。

而等待，或許會和這漫山積雪一樣，漫長而寂靜。

正如俏春終將破曉，到那時，漫山冰雪也會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