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谷玉笙的勸告起了作用,李元嬰這次沒有再去正面頂撞李玄都,面對李玄都時,只是低著頭,沉默不語,一言不發。
因爲李元嬰曾用“無影劍”險些將李玄都置於死地的緣故,秦素一直都對李元嬰有不小的見,此時見李元嬰如此,心中難免不屑。在看來,李元嬰不想辱,又沒有一死了之的勇氣,想要忍辱負重,又不甘向李玄都低頭,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不過秦素並未表現出來。反倒是谷玉笙就很識時務,已經找準了自己的定位,對於李玄都和秦素甚是恭敬。
李玄都與他們夫妻二人說了臘月二十九返回李家之事,李元嬰不說話,谷玉笙便替他應承下來。
李玄都沒有久留,離開李元嬰的住,帶著秦素就在瀛洲島上隨意走。
不知不覺間,兩人便來到了當年李玄都居的地方。
不同於忘劍峰上的茅屋梨樹,這個居之地便很有些煙火氣,磚石壘砌的房屋,籬笆圍的柵欄,周圍還有幾畝麥田和菜地。
當年李玄都跌境失勢,便是在這裡種田讀書,不得不說這幾年的經歷極大改變了李玄都的許多觀念,所以這裡對於李玄都來說,也是意義不凡。
秦素早就聽說這個地方,既然到了,哪有過門不的道理?李玄都便帶著秦素去了自己的小院,雖然自從天寶六年李玄都前往徽州懷南府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但這裡也如同八景別院一般,被人仔細打掃過,故而不顯毫頹敗,甚至屋後的小菜圃中還種了許多冬白菜,在一片荒蕪中平添了幾分綠意,可見是花了不心思。
什麼揣上意?所謂“會來事”,這就是了。
李玄都帶著秦素來到自己的書房,裡面的擺設十分簡單,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就是佔據了三面牆壁的書架了,秦素興致地來到書架前,目一一掃過。
黃梨木書架上擺滿了各種書籍。雖沒有什麼罕見珍本,但是容極爲廣博,以儒家經典爲主,以道家、法家、墨家的經典爲輔,再有就是各種史書,以正史爲主,夾雜著一些頗有名氣的野史筆記之流。
這間書房與八景別院中的那間書房的最大不同之在於,這裡沒有一本書是與練氣修煉有關,都是些闡述各家思想的典籍,顯然當年李玄都在此讀書的時候,不是爲了修補境界,也不是爲了養浩然之氣,而是爲了想明白一件事,他到底要做什麼,又該怎麼做。
這樣的書房,放眼整個清微宗並不是獨一份,李道虛也有一座類似的書房,不過除了師徒兩人之外,在沒有第三座了。
從天寶二年到天寶六年,李玄都讀了四年書,學問沒有長進多,讓他去科舉考試,多半連秀才也考不上,可讓他的發生了極大的轉變。說起來,李元嬰最應該謝這座書房,若無這四年經歷,他絕對沒法活著返回清微宗。不過話說回來,若無這四年的經歷,李玄都能否有今日就也是難說。
秦素看著麻麻的書籤,有些震撼。
李玄都看著這些書,倒是沒有流出太多的懷神,只是有點不易察覺的不自在,好似一個獨居之人,自己平常怎樣都無所謂,可突然來了客人,關鍵還來不及收拾,讓客人把自己的小窩看了個通,那就有些尷尬了。
此時秦素就是那個客人,倒不是說秦素是外人,而是夫妻之間,有時候也應互相留出一些空間。不過這次是李玄都帶著秦素過來的,總不能把秦素趕出去。
秦素指了指書架上的書,問道:“我能看看嗎?”
李玄都點了點頭,說道:“可以。”
秦素從書架的格子上搬下一匣書,這種書匣並非上、下、左、右、前、後六面封閉,而是隻有上、下、左、右四面封閉,前後卻是沒有任何隔擋,可以看到裡面的書籍,一般來說,一匣書就是剛好一套,而秦素搬下來的這套正是《左傳》。
秦素打開書匣,取出一本,隨意翻看一二,發現其中隨可見李玄都的筆記。當然,以李玄都的水平,還不足以像大儒那般批註什麼,更多是李玄都勾畫出部分他認爲有用或者有意思的容,並分別註釋了甲、乙、丙、丁,以及子醜寅卯等等。
秦素好奇問道:“這個十天干和十二地支是什麼意思?”
李玄都解釋道:“是我自己爲了方便閱讀記憶的一些記號,十二地支代表了類別,比如‘子’便對應政事,‘醜’對應兵事,‘寅’對應農事,‘卯’對應商事,以此類推。而十天干對應的是程度不同,‘甲’是第一等,指的是讓我大裨益或者大有啓發的容,需要立刻牢記,然後領會其中含義;‘乙’是第二等,有所裨益或者有所啓發,不必立刻記憶,可以暫緩一二。其後還有不求甚解、略微涉獵、看過就算等等,我就不一一列舉了。”
秦素有大開眼界之,嘆道:“沒想到你讀書這麼細,我就不行了,一般就是不求甚解和看過就算。”
李玄都道:“你是有得選,我是沒得選,那時候的我,除了讀書還能做什麼呢?就算要恢復境界,也要先沉寂一段時間,讓別人放下心來,否則也太刺別人的眼了。”
秦素聞言沉默了片刻,沒有如妻子一般聞言安,而是如朋友一般拍了拍李玄都的肩膀,好似是在說,真是苦了你。
李玄都沒想到秦素還有這樣一面,一時間竟是沒有回過神來。
秦素把書放回書匣,又把書匣送回了原位,繼續打量。發現這些書架其實也作了分類,儒家的放在一,道家的放在一,法家、墨家等放在一,而且每一層都按照經史子集做了分類,可見當年李玄都當年沒用心思,僅僅是整理了這些書,就是個浩大工程。
李玄都輕聲道:“這些書都是二師兄給我買的,那幾年,二師兄將齊州幾家書坊刻印的數差不多買了個遍,書不便宜,尤其是這種套書,就算不是孤本珍本,價格也是不菲。尋常秀才舉人,多是要借了旁人的書後自己抄錄而。我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了這麼多書,可見我哪怕失勢,也還是比絕大多數人更爲幸運的。”
秦素點點頭,忽然問道:“我們明天才去北海府,今晚就在這裡過夜,怎麼樣?”
李玄都自無不可,不過還是提醒道:“這裡只有一張牀,我當初可沒想過在這裡家立業。”
秦素臉微紅,白了他一眼,留下一句“你在書房睡好了”的話語之後,徑自往臥房去了。
李玄都站在原地,環顧滿屋藏書,不由了下。
紅袖添香夜讀書倒也不錯。
至於那夫妻之事,且不說秦素害靦腆的子,就是規矩禮法,也不容許他做出婚前茍合的事來,既不好聽,也沒那個必要。
天漸漸黯淡下來。
兩人都沒有吃飯的心思,不過李玄都還是去後面的菜圃拔了一棵大白菜,伙房裡柴油醬醋一應俱全,他親自下廚做了道醋溜白菜,與當初在太平宗吃的“清水白菜”自然是天差地別,不過這卻是李玄都上所剩不多的煙火氣。
現在的李玄都,沒有煙火氣,當然也沒有什麼仙氣,更多時候是暮氣,偶爾有殺氣,所以秦素還是很領的,搬出一張桌子,兩人就在院子裡相對而坐,全然不顧寒冬臘月的天氣,倒像是夏日時節,分食了這盤白菜。
秦素看著安靜不語的李玄都,說道:“自從認識你之後,我多年的辟穀功夫算是毀了個乾淨。”
李玄都笑道:“到了天人境之後,辟穀與否已經影響不大了,就算吃點東西,也是消化個乾淨,又何必在意?”
秦素不講道理道:“那也不行,反正是毀了,你得賠我。”
“好吧。”李玄都點點頭,“我可以幫你,把剛纔吃的全都吐出來。”
秦素好氣又好笑,李玄都總是這般不按套路出牌,要是因此以爲李玄都是個不解風的木頭,那可是大錯特錯了,這傢伙就是故意這麼說,趁機“調戲”自己。
秦素玩笑道:“怎麼,你還要給我一拳?那我可要喊了,清平先生打、打……”
秦素忽然意識到不對,最後幾個字卻是說不出來了。
李玄都替說道:“打什麼?打老婆嗎?”
大晉年間有詩云:“老婆心急頻相勸,令嚴只得三日限。我耳已聰君不割,且喜兩家皆平善”,詩中的“老婆”二字便是指代自己的妻子,一直沿用至今。
秦素臉通紅,索不搭理李玄都了,直接起往臥房走去,然後把門牢牢閉上,哪怕兩人都知道這木門什麼也擋不住。
李玄都沒有去書房,獨坐片刻之後,起離開小院。
一夜的時間,應該足夠他去一趟龍宮天。
他仍舊記得師父胎換骨時的病癥便是因爲進龍宮天而落下的,所以便不帶秦素一起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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