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當徐年走近時,七八名士卒都同時按刀,虎視眈眈。這座采石場,如今不對外開放,能夠進來的外人,都是跟府親近且在拂水房那邊有著家世清白記錄的人,畢竟大嶼天那幾座大小道觀還需要香火支撐。涼莽大戰已啟,祈福之人越來越多,最為富饒的陵州自然香火鼎盛,不論富人窮人,都要求一張平安符之類的,徐北枳就給陵州境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訂立了條不文的規矩,以往不必上繳府的香火錢,要十裡二三四不等,如大嶼天這種地的香火錢,因為是府網開一面,就要四,因此徐北枳在買米刺史之後又有了類似吃香刺史、皮刺史的“譽”。還是劉姓諜子出面,那些負責采石運送的陵州軍卒才退回去,但眼神依舊戒備警惕。
那名喝了口烈酒的采石老人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披著裘的英俊公子哥,也不如何怯場,大概本來就是健談的人,主笑著說道:“這位公子是去崇山觀燒香的吧,不是老兒給崇山觀說好話,那裡的姻緣簽真的很靈,這些年老兒見了許多公子小姐許願後都還願來了。老兒那不像話的孫子,也是在觀裡求得中上簽後,果真給老兒找了個好的孫媳婦。如今陵州都說,除了武當山的簽什麼都最靈,就姻緣簽來說,就要到崇山觀嘍。”
說到興起,極為好客的老人下意識抬起手,像要請那位公子哥喝一口,但是很快就回手,顯然是意識到這種二十文買上一斤的綠蟻,雖然他們這些采石人喝得貴,可換眼前這種世家子,哪裡喝得下?
徐年本來都已經要接過酒壺,可當老人手後,也就只能作罷,笑著蹲下,很快徐偃兵就從馬背上摘下一隻酒壺丟過來,徐年手接住後給老人,“老伯,喝我的。不介意的話,都拿去好了。”
老人也不客氣,接過那酒壺後,擰開了後使勁嗅了嗅,哈哈笑道:“都是綠蟻酒,一樣的名字,可公子的酒是聞著就知道更值錢,老兒這輩子就喜歡喝酒,有人送酒喝,不會不收。不過往我孫子這隻酒壺裡倒幾口也就行了,再多也沒那臉皮要。”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隻劣酒壺,再把致酒壺還給徐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采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張。
徐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采石場每人每日采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裡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采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後,轉頭對徐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采石場還說了,在做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隻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府那邊結帳也一直爽快,咱們乾活也就有乾勁。”
徐年笑著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裡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采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著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采石場當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家夥,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采石匠詫異看到那人掉裘,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活的公子哥,背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閑。那人後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家夥……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相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采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中藏潭,潭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脯說要把村子裡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裡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這事兒準!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隻好笑著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著,與那些采石匠收買人心,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泄份,不曾想徐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裡,本不知他們的真實份。到最後,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致命麻煩的高大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臺平靜單騎山,最終牽馬走大嶼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就站在口等著,暮,夜,晨,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道士,道袍明顯不同於采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臺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臺前輩。”
那個小道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余福,見過澹臺前輩。”
澹臺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大嶼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謝前輩的守候。”
澹臺平靜看似站在口,實則是攔在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蛟,然後看著它沿江上遊。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異象。”
那年道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臺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著瞧得小道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抬起手了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著這對師徒,澹臺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臺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著余福多走走看看。”
澹臺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臺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隻憑喜好,曲解為躋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為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本善以及天人應,其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臺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之於那些早已超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淨,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臺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就乾脆不去看了。
小道彬彬有禮對著的背影躬說道:“謝謝前輩。”
澹臺平靜回一眼,笑問道:“呂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余福。”
李玉斧帶著小道進山,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余福也跟著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