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觀應輕聲道:“王爺要守北涼,不惜畫地為牢,不管外人理解與否,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謝某人對此並不欣賞,但因為王爺既然是大將軍徐驍的兒子,也就明白了。那麼在這個選擇後,北涼和西蜀即便為不了盟友,可同樣能夠不用為生死相向的敵人。無謂的意氣之爭,沒有意義,更沒有意思。”
謝觀應盯著徐年,笑瞇瞇道:“就像你我六人今天是喝著茶,余味無窮,而不是喝酒,一壇烈酒開了封,喝了,撐死就是醉死一場,喝的時候很盡興,但是第二天不了頭疼。”
徐年隻問了一個問題,“謝先生有沒有想過,中原會多死幾百萬人百姓?”
謝觀應陷沉默不語,良久過後,反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如何才算真正繼承徐驍打爛豪閥基的深層意志?”
徐年冷笑道:“謝先生是想說,從大秦帝國到大奉王朝,再到春秋九國,就沒有哪個堪稱中原正統的皇帝,是寒庶出?只有出了這麼一個皇帝,徐驍馬踏中原,才算功德圓滿?”
徐年放下茶杯後,緩緩說道:“或者按照謝先生的說法,有意思?”
謝觀應爭鋒相對道:“大秦稱霸時,是那中國之地,大奉時,青州是中原,到了離,江南才是中原,如果有一天,多死幾百萬人甚至是千萬人,卻能兼並整個北莽,讓北涼這西北塞外為中原,又有何不妥?功之後,贏得數百年天下大定,今日多死之人,就是後世死之人。”
徐年搖頭沉聲道:“有些帳,不是這麼算的。”
謝觀應並沒有因為徐年的反駁而惱怒,笑意輕松,“都說王爺向來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跟西域爛陀山的六珠菩薩是這樣,跟徽山大雪坪的軒轅青鋒也是這樣,跟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還是這樣,跟魚龍幫那個劉妮蓉的小姑娘更是這樣。在來陵州之前,我跟蜀王打了一個賭,賭你會不會讓呼延大觀正大明出現,結果是我輸了。可見王爺這趟南下,看上去氣勢洶洶,其實還算有誠意。”
徐年笑道:“謝先生是一位謀國之士,但卻不是什麼明的生意人,並不了解我到底是如何跟人做買賣的。再者,謝先生不如黃三甲,這麼多年不過是拾人牙慧,黃三甲把春秋當作一塊莊稼地打理,親歷親為,風生水起。可謝先生你歸結底,只是個翻書人,前半輩子遠遠稱不上寫書人。春秋謀士,黃三甲,我師父李義山,元本溪,納蘭右慈,甚至不算嚴格意義上謀士的張巨鹿,都要比先生更加……沒那麼畫地為牢,畢竟盡信書不如無書。當然,先生臨了,耐不住寂寞,試圖為自己補救一二,於是在天下找來找去,從頭翻了一頁頁春秋書,這才到了自古不氣候的西蜀,想要別開生面。”
謝觀應神一滯。
謝謝如墜雲霧,不理解這個姓徐的到底在兜什麼圈子。為何養氣功夫極好的謝先生會為之當真怒?
徐年突然轉頭看向,壞笑問道:“謝姨,聽不懂了吧?”
謝謝頓時為之悶氣短。
澹臺平靜會心一笑。
作為世間最擅長氣之人,有一點點蛛馬跡就足以讓探尋到天機。比如黃三甲的“寫書”份,謝觀應的“背書”職責。黃三甲的大局不小篡改,最後的結果竟然不是早早暴斃,而是生生熬到了古稀之年,大概也稱得上是善終了。這足以讓一不茍兢兢業業背書的謝觀應到憤怒,就像兩個同年考生,有人鑽了科舉空子輕輕松松進士及第,另外一個本本分分應考,自認才學相當,才撈了個同進士出,如何能夠不憤憤不平?現在又有一次機會擺在眼前,於是後者想要搏一把,不但要把黃三甲,還要把荀平、元本溪、李義山、納蘭右慈、趙長陵這些“科舉同年”都全部下一頭,他要讓自己贏得問心無愧。聖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不,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不逾矩。
澹臺平靜之所以會離開涼州來陵州趟這渾水,正是跟半個同行的謝觀應走到了徹底的對立面,認為謝觀應的行徑屬於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逾矩”!至於之前謝觀應捕捉西蜀蛟龍,那僅是兩人分道揚鑣的微妙兆頭,不過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被人當面破道天機的謝觀應一笑置之,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王爺說趙惇死早了,我倒是想說趙長陵死早了。”
他又補充了一句,“李義山則是死晚了。”
徐年面無表道:“同樣作為謀士,元本溪是死晚了。”
謝觀應看著這個年輕人,哈哈大笑,問道:“那敢問我謝某人,是不是也死晚了?”
徐年沒有說話,但是徐偃兵和澹臺平靜已經同時站起。
謝謝完全不畏懼這種劍拔弩張一即的氛圍,相反有一種唯恐天下不的快。至於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而且不覺得站在他邊,自己會
有什麼危險。
錯過了這個男人的春秋,不想再錯過他爭奪天下的任何棋局。
就當謝謝以為那徐偃兵和南海觀音宗宗主會大打出手,今天再一次猜錯,同為子的澹臺平靜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問道:“在這裡等死?”
謝謝正要說話,就給材高大的白子拎小一般拎出院子。更讓謝謝吃驚的一個事實,是跟們一起離開的,還有那個照理說應該留在院子裡給那家
夥當幫手的徐偃兵。
那姓徐的難不是想要以一敵二?
瘋了吧?
澹臺平靜隨手把謝謝輕輕丟開,向院落,問道:“真的沒問題?”
徐偃兵平淡道:“最壞的境地,也就是讓呼延大觀趕回來。”
澹臺平靜慨道:“個人而言是這樣,但是對北涼來說,已經是最壞的境了。”
徐偃兵點了點頭,沒有否認,不過他轉頭笑道:“不過澹臺宗主不覺得這樣的北涼王,會比較解氣嗎?”
澹臺平靜無奈道:“別的不說,這場賭氣對整個天下的影響,肯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徐偃兵笑了笑,“越是如此,才值得徐偃兵這種不懂廟堂不懂大勢的無知匹夫,選擇站在北涼。”
謝謝冷笑道:“一個境界大跌名不副實的武道大宗師,逞什麼匹夫之勇。真當自己天下無敵了啊!”
從來不跟一介流一般見識的徐偃兵,破天荒罵道:“你個娘們懂個卵!”
謝謝瞠目結舌,總不能辯解自己其實懂個卵吧?
此次陵州之行,確實讓這位蜀地男兒盡折腰的大人有點心理影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人也出自北涼,都要忍不住腹誹一聲北涼蠻子了。
鬧市中,原本忙著給媳婦兒挑選幾樣巧件的呼延大觀,翻了個白眼,不再跟掌櫃的討價還價,悻悻然離開店鋪,顧不得會不會惹來街上百姓的震驚,拉起鐵木迭兒手臂一躍而起,轉瞬過後,兩人便無聲無息落在了那棟宅子外頭。對徐偃兵和澹臺平靜抱怨道:“這是鬧怎樣啊,這也能打起來?”
謝謝終於找回了場子,嗤笑道:“呦,得力幫手來了啊,是不是很快就有千上萬陵州兵馬也會火急火燎趕來?”
呼延大觀懶得理會這個子,自顧自看了眼院落那邊,十分驚訝地咦了一聲,嘀咕道:“這也行?”
鐵木迭兒言又止,大概是想問又不好意思問。
呼延大觀始終抬頭目不轉睛向院子高空,下意識習慣用中原語言說道:“當年送了你兩個字,你蠢得很,這麼多年一直沒能理解徹。所以才讓你一路跟隨徐年,是希你先真正走近這位差不多同齡人的大宗師,然後再走出去。”
沒聽懂呼延大觀說啥的鐵木迭兒一臉茫然。
呼延大觀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紕,改用北莽腔調沒好氣道:“教你兩個字,離譜!想要有朝一日境界高出徐年,你就要先擺他。當年王仙芝每逢李淳罡與人比試,必定會厚著臉皮在一旁觀戰。很多人也這麼多做,但是非但沒有離譜,反而對李淳罡越來越高山仰止,然後就一輩子站在山腳看山頂風了,只有王仙芝咬著牙亦步亦趨,走到了高,最終勝過了李淳罡,哦不對,當年是打平。那時候李淳罡心灰意冷,自己把位置騰出來讓給王仙芝了。之後王仙芝尤為難得,沒有止步,境界攀升一日千裡,行至最高,仍要山登絕我為峰嘛,其實這個道理我也懂,就是實在沒那份心氣去做而已。離有個斧丁的年輕人,如今在東海武帝城繼承了王仙芝的半數缽,只不過他在輸給徐年後,暫時還沒能離譜,不過你小子也好不到哪裡去,沒法子的事,你那悟跟我比起來,真是讓人到絕……”
聽著呼延大觀久違的絮絮叨叨,鐵木迭兒咧微笑,天底下比他腰間那柄廉價佩劍更讓自己到親切的,應該就只有這個老男人的貶人和自誇了。
但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真正出手後,在一旬之接下徐偃兵兩槍後,鐵木迭兒不得不承認呼延大觀,真是天底下最暴殄天的家夥。
呼延大觀突然輕聲歎道:“傻小子,我開始不奢你這輩子越徐年了,但你一定要跟在他後啊。”
鐵木迭兒憋了半天,終於還是壯起膽子把心深一句話說出口。
“我鐵木迭兒,我的劍,我的劍,從一開始就是世上唯一的。我不需要學誰。”
呼延大觀聽到後愣了愣,轉頭看著這個跟自己一樣從北莽走出來的年輕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瞧你了,很好。”
呼延大觀了下,一本正經說道:“難怪我呼延大觀會選中你,原來是相似的緣故啊,害得老子這些年在離時不時捫心自問,是不是當年豬油蒙心外加瞎了狗眼才去點撥你。就憑這一點,你小子以後當上天下第一,沒跑了!”
不遠的謝謝整個人都呆滯了,這位不要臉得很用心的家夥,就是那個被尊稱為一人一宗門的北莽大宗師?那個號稱原本有頂替拓拔菩薩去跟王仙芝爭奪天下第一的武道天才?
然後謝謝到有些頹然無力,覺得還是早些回蜀地吧,外邊世道的這些個男子,從姓徐的,到徐偃兵,再到這個呼延大觀,真是個個王八蛋至極啊。
院中。
陳芝豹依舊紋不。
謝觀應則正襟危坐,只是這位讀書讀出大境界的讀書人,尚未有毫如臨大敵的跡象。
徐年向杯中茶,念頭起,水起漣漪。
曾有北莽劍氣近黃青,遞出大半劍,十六觀生佛。
徐年滿是嘲諷地說了一句“原來有這樣的讀書人啊”,隨後輕輕舉杯,仰頭一口喝了一杯茶。
然後可謂閱盡人間滄桑的謝觀應看到一幕,讓他都忍不住歎為觀止。
院中有無數“來客”,橫空出世。
有羊皮裘老頭好似站在山巔高,高呼一聲“劍來”。
有中年劍客倒騎驢拎桃枝,飛劍縈繞飛旋。
有白如雪的魁梧老人負手而立。
有雙縷長眉的老者盤而坐,作吃劍狀。
有矮小缺門牙的老人,彎腰背匣而行。
有年齡懸殊但神態酷似的三個道士,並肩而立。
有穿相同道袍的三位武當道人,有人低頭皺眉解簽,有人平視指斷江,有人昂負劍前行。
有雙手空空的年邁老者,人至即劍到。
有人屹立於紫氣升騰的雷池中央。
有符將紅甲氣象森嚴。
有綠袍子像是在憑欄托腮遠。
有偉岸男子持槍面北。
有蟒袍老人雙袖纏紅。
有高大老人腰佩一柄冰雪涼刀……
持續不斷有“人”出現。
還算寬敞的院落,地面站滿人,空中也懸滿了人。
甚至最後連謝觀應邊的石凳上,也坐了一位病容枯槁的文士,似乎在嘲笑著謝觀應。
這數十人,聯袂道盡了春秋百年的寫意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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