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然順道又順手地宰了那個王維學，打著借兵爛陀山的幌子將董家連拔起?大不了跟那個聞到腥味的拓拔菩薩，在西域來一場轉戰千裡好了。

徐年閉上眼睛，權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年笑道:“祖籍遼東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種與人相八面玲瓏的子，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接下話頭，就這麼冷了場。可是想到天亮以後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慘淡前景，就讓呼吸都艱辛困難，隻想著分心，想要跟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此地又行事詭譎莫測的人，隨便說些言語，才能不讓自己崩潰。

徐年眺遠方，沒來由有些慨，略帶自嘲地聲道:“我以前認識一個離開家門行走江湖的子，如你一般，也很俠義心腸，我曾經跟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觀，看著吃了很多苦頭，還告訴一些類似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的無聊道理，也倔強，最後我幫了點忙，如今也不敢確定對是好事是壞事。”

徐年轉頭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變主意了，只要我在城一日，你們就安生一日。要說理由，還真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江湖，沒了你們這些真正的俠，哪怕高手如雲，那也該是多無趣啊。”

然後徐年苦道:“這個江湖，已經沒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視著他，眼神清澈。

徐年冷不丁笑問道:“怎麼，覺得我跟那董老胚是一路貨，其實是垂涎你們姐妹的?差別只是那老不修喜歡用強，我喜歡玩彎彎腸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認，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虎口，還趕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帶著雨，別有風，輕聲搖頭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徐年後仰躺下，“說說城裡的事吧，你揀選有趣的說好了，比如那座小爛陀山。”

嗯了一聲，嗓音輕靈起來，臉上悲苦神淡了幾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種歡喜，而是徹底認命的那種，邊這個都不知道姓什麼的人，知道他沒有醃臢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這座城或者說們生長地方的一個過客。但是仍然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經聽說山上有座從來沒有誰能夠轉的轉經筒，但也許還不清楚其實山腳有個外號湯禪師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們西域人，是個念中原禪法的外來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問禪，老和尚必定先請吃一罐香噴噴的湯，他自己不喝，看著別人喝，然後給人說些質樸道理，所以才有這麼一個綽號。”

徐年輕聲道:“中原有一脈禪宗的確有這托缽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稱乞兒，只求一個真字。一缽千家飯，獨萬裡遊，最後這個老和尚到了這西域，煮起了湯給人喝?不過我很好奇，那煮湯的，是誰殺的?”

愣了一下，無奈道:“這我怎會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

徐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沒什麼佛啊，就算真見著了湯和尚，也不了被棒喝一聲癡兒，說不定連湯也喝不上一口。”

無言以對。

徐年笑著補救道:“那有沒有名人軼事傳到你們所在的外城?”

點頭道:“當然，聽人說很多年前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馬賊大搖大擺進了城，喝上了老和尚的湯，就問他這種人能不能也佛。老和尚說當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個靠殺人起家的馬賊就笑了，說他殺人從不用刀，嫌麻煩，都是雙手錘殺敵人的，有個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麼說?他說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麼樣?很多年後那個馬賊果真帶著一把刀回到山腳，當著老和尚的面丟掉那把刀，哭著說他想放下了。後來那個年過半百的馬賊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了頭，又放下刀，從此以後他就在老和尚邊當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年輕聲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確實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訝異道:“公子你還真信這事啊，其實連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個越來越讓人不明白的家夥沒有說話，於是就接著說道:“還聽說那個湯老和尚喜歡唱一支蓮花落的曲子，曲子本來沒有名字，只不過百余唱詞，有半數都是蓮花落三字，城外城才給按上一個蓮花落的曲名。然後就有人去喝了湯，問老和尚他既然修禪幾十年了，那蓮花落沒落呢，老和尚就很憾地告訴那位似乎存心刁難的訪客，說他自己心中蓮花未落啊，不過等到哪天終於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正果了，然後也就不再煮湯嘍。新近傳到外城的趣事是，有個外鄉人闖城到了山腳，也不喝那湯，隻問老和尚是不是與他師父一般，是那什麼世間天人，很是奇怪……”

自顧自說著，沒有察覺到那位公子聽到後來，臉變得晴不定。

更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屋頂又多了一個雙手空空的男子。

徐年坐起，也不去看後那個當時棄劍背遠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現在才知道你真是聰明，我師父勝過了他，你又勝過了我師父，本該接下來就得到你被新人鎮，所以你寧肯不當天下第一人，乾脆就舍棄了自氣數，隻當那位置更加安穩的四大宗師之一。”

徐年淡然笑道:“你有一點說錯了，當年你師父沒有贏他，我也一樣沒有勝過你師父。他們兩人，只是對自己的江湖，或者說我們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無所牽掛而已。事實就如你所想，不說境界高低，僅論戰力強弱，你師父便是對上八百年前的呂祖，也可一戰。哪怕武評九人，加在一起聯手廝殺，你師父一樣是想殺誰就殺誰，這才是真正的武夫極致。至於你師父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薩蠻，找我報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訥男子，武帝城樓荒沉聲道:“我要帶走那個余地龍的孩子。”

徐年搖頭道:“就算我肯，他也不會跟著你走的。再者，與其靠人，不如靠己。”

樓荒沉默片刻後，平靜道:“我贏不了你。”

徐年笑道:“那就只能等著我死了。至於是在這西域還是去北涼，都隨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這座城住下的的樓荒，形一閃而逝。

徐年沉默不語。

百年江湖，只有同一個年代但卻先後登頂的兩個人，能算是獨立山巔，四顧無人。

李淳罡是自覺輸了，王仙芝是自認贏了。所以李淳罡是灑下山，王仙芝卻是昂然登天。

都是以後江湖百年甚至千年都再不會有的大風流。

但是，江湖大風流可遇不可求，江湖人卻不可無俠骨，千年以前千年以後都是如此。

此時此刻，至今猶然不知、以後更不會知曉自己是那天潢貴胄卻只能流離市井的晏雁，下意識著妹妹的，好奇問道:“公子，你也是來這裡尋仇的嗎?”

徐年瞥了一眼，搖頭笑道:“我的仇家不在這裡，不過你們這裡確實有很多把我看仇家的人。說不定你的某個長輩，就是如此。”

晏雁沒有當真，只是淒苦道:“本該安晚年的宋爺爺他們，都死了。最該死的那個長輩，反而以後會過得很好。”

徐年笑了笑，“這就像有些人明明醒了，其實卻跟睡死了差不多。”

晏雁沒有低頭，沒有去看那個醒了卻裝睡的妹妹，口襟被晏燕的淚水浸。

徐年也不去看那個剛才被自己一掌摔下高樓的癡子，“晏雁，你帶著，還是離開這裡吧，走出去看一看，繞過兵荒馬的北涼，可以先去西蜀看看竹海，再沿著廣陵江去中原江南，然後北下南疆，最後等到什麼時候這天下不打仗了，再去見識一下天底下最大的城池，等到某人什麼時候覺得真正對不住那些老人了，再回來這裡，上個墳敬個酒磕個頭。”

晏雁坐在那裡，重重點頭，“謝過公子！可惜小子無以回報！”

徐年看著，笑容溫道:“可以回報的，以後你若是不小心了無數江湖俊彥仰慕的俠仙子了，你就提上這麼一句，說當初勸你走這趟江湖的，是個姓徐的北涼蠻子。要是能再多說一句，說那個家夥比你們這些人都要英俊多了，就真的圓滿了。”

晏雁頓時啞口無言，臉微微紅。

懷著那個惹下滔天大禍的妹妹，眼神冰冷著這個言語時而肅穆時而輕佻的陌生男子，對而言，如今世間男子皆是負心漢，皆可殺！

但是當看到徐年一抬手，立馬就頭躲在姐姐懷中。

郎的負心，是心疼。而這個王八蛋的那一掌，是疼。

都很疼啊。

徐年譏笑道:“就知道跟你這種娘們道理是說不通的，隻記打不記好，不過沒良心也有沒良心的好，以後到了離江湖上，幫你姐姐多長幾個心眼。初出茅廬的時候，把人往最壞想，算不得什麼好事，但終歸不是壞事。”

們姐妹倆也不知這個應該是姓徐的北涼男子做了什麼，那個看上去不茍言笑但極有威嚴的中年漢子去而複還。

樓荒眉頭皺。

徐年也不跟他客氣，“你和於新郎林幾個人，其實跟們兩個人一樣，出城時才算真正走進江湖。你們要是一輩子都留在東海那座城裡，也就一輩子難有大就。”

若是換做其他任何一位江湖人說這句話，已經躋宗師境界的樓荒都會嗤之以鼻，哪怕是武評上的其他高手也不例外，但是從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口中說出來，即便萬般不願，樓荒也不得不去深思幾分。

樓荒沒有搖頭點頭，看了眼那雙可憐人，率先輕輕躍下屋頂，落在街道上也沒有靜。晏雁松開妹妹，對萍水相逢但高深莫測的那位年輕公子哥，深深施了一個萬福，紅著眼睛咬著，說不出話來。晏燕眼神複雜地看了看姐姐，又瞥了瞥那個昨夜只看到一個背影的酒鬼，先於姐姐一躍而下，走到樓荒邊停下形。

不知不覺，晦明替，天快亮了。

當晏雁終於還是沒能說出什麼道別的言辭，只能在街道上轉頭遠那個依舊站在屋頂的修長影。

晏燕憤憤然低聲道:“長得那麼平庸，有什麼好看的！”

晏雁沒有理會妹妹，回過頭後，長呼出一口氣，不知為何，覺得從今日今時起，無論走出去千裡萬裡，都走不出那個屋頂了。

忍不住再一次回頭，看到那個好像有些孤單的背影，朝他們三人遙遙擺了擺手。

樓荒板著臉緩緩前行。

腦中浮現出前不久那個山腳老和尚說的一句讖語。

遼東猛虎，嘯殺中原。西北天狼，獨臥大崗。

但是老和尚當時對著他樓荒前那罐涼了也沒人喝的湯，似笑非笑似悲似喜，又說了一句，“涼了。”

樓荒實在是惱怒這老和尚粘粘糊糊的打機鋒，忍不住就反問了一句，“裝神弄鬼！涼了便涼了，不知道拿去熱一熱?！”

老和尚拍大笑，“天時地利皆是不如人和……這就對了！”

樓荒在出城後，幾乎是跟晏雁晏燕同時回了一眼城頭。

三人都不知道，城有個老和尚正在托缽而奔，滿缽香氣。

他直奔那棟酒樓，一躍而上，衝到徐年前，大聲笑問道:“曹長卿不願拿起，你徐年可願拿起?”

徐年破天荒有些忐忑不安， 笑問道:“拿得起?”

這個托缽乞遊萬裡的湯和尚笑得半點都不得道高僧，反而有些賊眉鼠眼，“拿了再說唄?”

只是當徐年鄭重其事接過那隻佛缽後，老和尚便猛然盤坐下，面朝東方，背朝西面。

老僧雙手合十，如得解，如得自在，如見如來。低頭輕輕念道:“龍樹師弟，法不在外，法不依文字，我蓮花落矣。”

小爛陀山上，無人推，那座巨大轉經筒自行旋轉，筒壁天靈而搖，一遍遍傳出六字真言，響徹西域，遍及北涼。

佛雲，若在山頂轉經，所居方圓一帶可得吉祥圓滿。

若一地君主轉經，百姓皆能消業除障。

老僧閉上眼，安詳圓寂，臨終言:“善哉。”

剎那之間，天地間零零落落的氣運蜂擁匯聚而起，如掛條條大虹，又如天開蓮花，同時湧那隻手上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