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年抬起頭,說道:“好好活著。”
柴夫人這輩子都不曾這般實心實意地對一個男子,深深施那萬福。
徐年閉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著,一定要等我。
之後三個多時辰,司馬家族已經開始在柴夫人的發號施令下,陸續散去收拾殘局,期間和兒有過一次並肩而立,遠遠看了眼坐在屋簷下閉目養神的徐年。
當茅屋附近重歸萬籟寂靜,徐年睜開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薩從爛陀山帶著那刀劍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將就著用了。
接下來這場廝殺,由不得誰大氣磅礴,闊綽不得,必須得錙銖必較了,關鍵就看誰能撐到最後了。
徐年撕掉那張臉皮,緩緩站起,兩隻大袖翻滾飄搖,燈火中,如同逍遙人間的謫仙人。
徐年舉起一隻手臂。
滿城佩劍藏劍,長劍短劍,古劍新劍,盡數飛掠而至,歡快鳴。
在他前那條筆直一線上,劍與劍首尾銜接,依次排開懸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劍。
徐年浮起笑容。
風,這次不扯呼了。
徐年手臂向前輕輕一推,然後開始挪步前行。
劍劍相接,最終匯聚一柄長達數百丈的懸空長劍。
徐年沉聲道:“走!”
此劍,剎那之間,破城而出!
撞向那個朝這座城直奔而來的北莽軍神,拓拔菩薩。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極淺的子,當孩子啼哭起來,很快就披起,從搖籃中溫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為笑。
低頭看著那張稚的笑臉,也笑了。
輕輕搖晃手臂,悠悠哼唱起來,“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長大呀快長大……”
燕敕王趙炳麾下對外宣傳不過十萬大軍,卻是擁有實打實的二十余萬兵馬,堪稱將軍的武夫沒有一百也沒有八十,其中步軍大將張定遠和顧鷹,一個擅長揚長避短和以長擊短,用兵靈活,一個善於突擊,最喜好打仗死仗。還有原州將軍葉秀峰號稱南疆王明,以於守城名離南方。鶴州將軍梁越,善奔襲,拿步卒當騎軍使喚。這些人無一不是才華橫溢才桀驁難馴的武將,只不過風頭和鋒芒一直為北涼鐵騎所遮掩,這些人在離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數,也許加起來都不如一個褚祿山或是燕文鸞,不過有一個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頭號大將吳重軒,老將不但統領南疆北邊半數兵馬,而且手中還握有南疆唯一一支騎軍,當時世子殿下趙鑄帶著那幾千騎軍趕赴廣陵道勤王平叛,準確說來是跟吳重軒借去的一部分兵馬。吳重軒與納蘭右慈一起為趙炳的左膀右臂,但相比納蘭右慈深燕敕王近乎盲目的信賴,在外統兵的吳重軒就相形見絀許多,三個兒子裡嫡長子和嫡出子都被留在王府轄境,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跟在這個老人側,也未從軍,吃喝嫖賭那都是南疆北部的班頭人,傳聞有一次趁著他老子巡視北方邊境的機會,帶著一百余銳私軍扈從溜去南方耀武揚威,結果給世子殿下打得滿地找牙,這也就罷了,這哥們被打懵了以後也不知誰給出的餿主意,竟然著膀子跑去王府撒潑打滾。平息過後,幕如何外人不知,南疆隻清楚燕敕王那個在北方擔任軍伍要職的三子趙瑜被召回了南方,反正打那以後,吳重軒就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鎮守南疆北部。
一隊二十余人的騎隊停馬揚鞭於廣陵江南岸,看著滾滾江水東逝,就像天底下最壯觀的一條白練在隨風起伏。這些騎士年齡懸殊,但人人披甲佩刀,悍之氣極其惹眼。居中的幾騎更是有種久居上位凝聚出來的渾厚氣勢,又以那位腰桿直的白發老人最引人注目,老人握那虎骨做桿虎皮做芯的馬鞭,瞇起眼,視線躍過江面,直直向北岸。老人邊兩位中年武將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時間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鬱兩人名聲比張定遠顧鷹等人要稍遜一籌,但真要在沙場上分高下,老人不覺得他們就會輸。而且唐李兩人都出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門世族,擁有複雜的聯姻,這意味著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嚴重約束的燕敕王,備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緣。
唐河是個相貌曠的糙漢子,滿臉絡腮胡沒那功夫和心思如何打理,幾縷胡須打結在一起,彎腰著戰馬結實的背脊,抱怨道:“趙毅和趙珣這兩個藩王是事先說好了不,怎的都這般天大架子,就是不願幫我們渡江,借口說是要勝了曹長卿的水師,才好保證咱們的安危。”
老人便是南疆大將第一人的吳重軒,淡然道:“這道理也說得過去,十萬兵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道:“曹長卿擺明了已經收戰線,集中屯兵白蘆湖,那咱們去龍門渡讓青州水師護著過江不就了,難道他趙毅水師還差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要不然咱們從廣陵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長卿的戰船總不能爬到岸上繞過趙毅水師再跳江中,來阻截咱們吧?這幫孫子,就是不樂意看到咱們南疆兵順利過江。”
吳重軒搖頭道:“這是京城那邊的意思,你以為趙毅和趙珣能做主?”
唐河滿臉譏諷,放聲笑道:“當藩王當這副德行,也算本事了。”
吳重軒向來是不茍言笑的冷清子,大半生戎馬生涯,無論大勝還是慘敗,他從來都是無悲無喜的架勢,也就了兵書上所謂“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的絕佳例子。吳重軒陷沉思,比起邊這些大多沙場驍勇卻並不諳廟堂的部將,作為主帥,老人要心思更重也更雜,這次自己領軍北上,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在正事之余,老人還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顧武帝城一個江斧丁的年輕人,作為換,那人許諾他不但會擔任南疆大軍的北征主將,在北渡廣陵後還會有一場潑天富貴在等著他吳重軒。吳重軒對於此事沒有任何拒絕的機會,因為那人揭穿了他吳重軒名道路上的幕後推手,黃三甲。關於這件事,別說那三個不爭氣的兒子,吳重軒就連白頭偕老的枕邊人都沒有告知。
這時候又有一支騎隊疾馳而至,唐河李春鬱等人舉目去,臉都有些古怪。吳重軒一夾馬腹,驅馬前去,在馬背上對那個英氣發的年輕人輕輕抱拳,“末將見過世子殿下。”
這個隻帶了五六騎扈從的年輕人,正是燕敕王世子趙鑄,相比吳重軒一夥人的鐵甲錚錚,趙鑄穿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見的戰刀,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出門遊歷的公子哥,而他旁除了兩騎出自藩王府邸的侍衛,還有幾個南疆外人,一男兩,男人裝束奇怪至極,那顆頭上有著和尚戒疤,卻穿著一襲道袍。年歲稍長的子極為豔人,三十歲出頭的婦模樣,若非上氣勢極重,讓人而生畏,恐怕在這兵荒馬的世道在這狼煙四起的廣陵江畔,就要香草人多早夭了。年輕些的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子,容不算如何驚豔,卻也自有一獨到風采。唐河李春鬱這些將領對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評胭脂榜的子,都是久仰大名了,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宮半闕和拳法大宗師林,在江湖上那都算如雷貫耳的大人。至於這兩人為何依附了世子殿下,他們也懶得深思,不管世子趙鑄跟他們北地將領的恩主吳重軒有何矛盾衝突,幅員遼闊的整座南疆,都會由衷讚歎,世子殿下年從軍,在那蠻瘴之地差不多殺了個十進十出,築起的大小京觀不計其數,在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無比自豪,喜歡對外人說上一句,我們這裡出了一個天底下最文武雙全的藩王世子。
趙鑄笑臉燦爛,回了一個抱拳,“辛苦上將軍了。”
吳重軒扯了扯角,大概這就算是笑了。
趙鑄轉頭眺江面,輕聲問道:“趙珣和趙毅兩邊是怎麼個靜?”
趙鑄終究是名義上的北征主帥,吳重軒僅是作為副帥,輔佐這個廣陵之行讓離大失所的世子殿下,吳重軒沉聲道:“青州水師沿江一路東下,在廣陵江與武帛湖隘口、龍渡口和白蘆湖西端竹筏磯等要地層層分兵扼守,以阻歸路,而且青州水師的分兵頗有章法,無損主力水師的戰力,那趙珣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至於趙毅那半支廣陵水師,在水面廣闊的白蘆湖上,大型戰船更能發揮威勢,如今連舟布陣,猶如陸上鐵騎連營,曹長卿的西楚水師本就兵船小,遇上這種陣勢,不但正面突擊不易,仰攻困難,而且連原本船小靈活的優勢也消失殆盡。”
趙鑄點了點頭,看似隨口問道:“暮春時節,白蘆湖往年這個時候是怎麼個天氣,怎麼個風向?”
吳重軒愣了一下,不但是這個從未親參與過大型水軍作戰的老將,其余將領也給難倒了。
曾經手扛大鼎去砸隋斜谷那城緩慢一劍的子武道宗師,林展笑道:“春雪樓那幫常年就住在廣陵江畔的謀士,又不都是酒囊飯袋,會考慮這些的。”
趙鑄慨道:“那麼現在就看曹長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瀾於既倒了。”
宮半闕了自己的頭,“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都到了,還有東越劍池的柴青山也不會缺席,據說連徽山那姓軒轅的子也會助陣。加上傾巢出的趙勾,殺掉曹長卿不用想,但要說阻擋一二,不是什麼難事。”
吳重軒那支騎隊告辭離去,趙鑄依然久久停馬江畔,晃了晃腦袋,低頭看去,他腰間那柄佩刀用細繩系了一隻破舊錢囊。
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語道:“如果有一天,江山歸我趙鑄,江湖歸你徐年。那也不枉我們兄弟二人相識於丹銅關。”
他手握住那隻親自補補很多次的布袋子,咬牙沉聲道:“姓徐的,不管到什麼天大的難事,可都別死啊,我這輩子就隻認你這麼一個兄弟!千萬別逞英雄,大不了你來我這裡,要知道當年那個窮得口袋裡一聲叮當都響不起來的小乞兒,今兒比誰都有錢了!”
北蠻見錦繡綢緞,不信有蟲食樹吐而。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氈帳容納千人。天下人不至廣陵江,則不信水上有大舟兩萬斛。
在白蘆湖中央,一艘高去水面三四丈的雄偉樓船形單影隻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頭方向,是往西楚水師大軍而去。
一桿薑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有一位絕子背負紫劍匣,站在三樓欄桿,袂飄飄乎如仙人。
湖面遼闊,突然遙遙出現一葉扁舟,越來越靠近,直到與樓船相隔數十丈才齊頭並進。
一襲白坐在舟頭,手腕上系著一紅繩吊著一隻酒壺。
後站著一位大袖紅袍的撐蒿人。
背劍子和白子幾乎同時對視了一眼,僅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這場相逢,竟是間隔了足足八百年。
白收回視線,仰頭喝了口酒,懶洋洋微笑道:“這麼多年了,還是一如既往覺得討厭啊。”
那邊,薑泥手按住劍匣,這才讓呼之出的匣中劍止住長鳴。
屹立於黃沙千裡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訥長臂如猿的矮小漢子在長劍即將出城之時,不再抑那充沛到了駭人境地的渾厚氣機,頓時形暴漲,這才算恢復他的正常態。
長劍一線奔赴而來。
他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劍的劍尖上,手腕一擰。
那條直線上的千余把“飛劍”為之全部飛旋一圈。
穿厚重城牆而掠出的長劍在一陣旋轉後,是在城牆等人高炸開一個大如簍筐的孔。
下一瞬,就只見形前撲的拓拔菩薩一掌拍在城牆上。
滿城轟,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一百六十劍,悉數寸寸碎裂,還留在城同氣相連的七十劍,也給拓拔菩薩一掌震爛。
走在城寂寥街上的徐年一揮袖,長劍變換如仙人手中鎮世間的雷鞭,紫電縈繞,長鞭在城牆上一陣猛烈劃抹切割,其氣刀切豆腐一般過城牆,激拓拔菩薩。
這個多年以來出手次數寥寥無幾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蠻橫撞開了城牆,城後,一手扯住那條看似長鞭形狀實則劍意髓的罡氣,將其撕碎,另外一隻手隨手拍出,那塊崩裂後還來不及落地的城牆碎石一閃而逝。徐年雙指並攏,輕輕勾勒,紫氣沒有毫衰落的長鞭迅速彎曲回,將那塊破空而來的巨石攪爛,一鞭之下,連長街都給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壑。
下一刻拓拔菩薩左腳踩在“劍尖”頂端,整條“劍”開始扶搖晃。
徐年輕念一個“散”字。
剩余七百多把飛劍如得靈犀人,“自行其是”,一陣眼花繚的瘋狂飛舞,後是靜。
七百劍凌空而停,構造出一座半圓大陣,七百劍尖直指地面上的拓拔菩薩。
這一停不過是轉瞬而已。
劍雨急落。
如天上暴雨落人間。
那陣陣劈裡啪啦的劇烈聲響,宛如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一把油紙傘面上。
街道上,塵土飛揚。
徐年一腳結結實實踹在了拓拔菩薩的口,讓他從哪裡城就從哪裡出城。
只是拓拔菩薩以一種比出城速度快上無數的速度,再度衝城,一拳轟在徐年抬臂格擋的右手肘上。
然後徐年的右拳和拓拔菩薩的左拳同時撞擊在一起。
兩人不過是各自後退兩步。
但是他們左右兩側的那些高低建築,全部塌陷。
而兩人腳邊附近的街道上,或筆直或傾斜滿了那些落地之劍。
拓拔菩薩在跟徐年又一次對撞一拳各自後退後,皺了皺眉頭。
因為他發現那五百柄長劍竟是同時沒地面,消失不見。
徐年練刀習武以來,一路行來的兩座江湖,這些年中與人對敵死戰,多是借用他人招式,有自創招式。
今天,徐年不但要賭一回勝負一場生死,更要借此機會,讓自己重返同等高度卻是另一種境界的巔峰!
先前,天下一劍。
之後,地上一劍。
在徐年後退三步後,一條飛劍匯聚而的滾滾地龍破土而出,直撲拓拔菩薩。
其勢之壯,其力之大,其氣之長,本不是先前出城那一線劍所能媲。
拓拔菩薩竟然被生生撞出城去。
這一劍之後,徐年的心境也隨之水漲船高幾分。
他瀟灑走出城,那份寫意風流,可惜無人看到。
若是一輩子眼高於頂的羊皮裘老頭兒還在世,也要一聲好,喝一聲彩吧。
若是老黃還在,肯定會咧笑,那樣缺著門牙,出大拇指。
如果某個挎木劍與他徐年一起闖過江湖的遊俠兒也能看見,多半會上說著有什麼了不得的不服氣言語,在心底卻是比誰都更開心吧?
徐年輕輕看了眼遠方。
像是在看一眼江湖。
這個只有自己,有些孤單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