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在三省六部之外增設六館,六館學士大半仍是空懸,但是已經有二十余人陸續館,躋為清貴程度幾乎堪比翰林院黃門郎的校書郎,其中有被坦坦翁點評“筆下有神,明朗開闊,最爽氣”的書法後起之秀董巨然,有中書令齊龍不惜破例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善畫鬼神龍水,這兩人又跟十段國手范長後,以及觀政邊陲歸來後、寫出了一首被許多京城士林名士推舉為可做永徽二十年所有七絕詩卷之作的榜眼高亭樹,並稱為詩棋書畫分別奪魁的四狀元 ” 。除此之外,父親曾是刑部右侍郎的同進士杜鳴,在刑部任職六年籍籍無名,果真一鳴驚人,和卸任多年的父親共同編寫出了總計七卷的《棠蔭驚疑集》;宋恪禮進翰林院沒多久,便向朝廷遞了更為煌煌巨著的《祥符郡縣志》,容富,且敘事有法,令人歎為觀止,傳聞皇帝陛下手不釋卷到了挑燈夜讀的地步,親筆為其作序。同在翰林院的嚴池集在三位黃門郎亦是不同凡響,在齊龍姚白峰數位文壇巨擘的提綱挈領下,功訂正儒家十二種經籍,對此極其重視的朝廷很快製八十一塊石碑,立於國子監門口,碑碑銜接,以便天下士子抄錄,一時間國子監門外夜夜燈火通明與此同時,朝廷正式頒布欽天監制定的新歷,首創各地見食不同的初虧、食甚和複圓推演法,堪稱所有歷法第一。春夏替時分,離皇帝在宮中舉辦千叟宴,宴請了京城所有古稀之年以上的老人,春秋八國民竟然佔據半數。
所有在太安城的離子民,大概都會為如此文風鼎盛的悠揚氣象百集,以至於不定居京城多年的年邁西楚民慨然落淚,乾枯十指巍巍摘下頭頂那離朝廷從無令的西楚獨有文雅冠。
世人皆知天子之家的龍子龍孫求學之地是勤勉房,但恐怕除了京很有人知道就在勤勉房東側不遠,有祭祀儒家張聖人的祀聖,此地懸掛有先帝筆題寫的“天地共參”四字匾額,供奉有聖人以及陪祭的亞聖、從聖和歷代儒家先賢。此時,年輕的離皇釣頭面向那三尊神位和八座牌位,皇帝邊還站有三人,已是紫公卿的陳,出現過一門兩夫子可惜都晚節不保的宋家雛宋恪禮,還有一位對京城絕大多數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中年儒士。皇帝輕聲開口道:“宋恪禮,你家原本有希在此地配位兩人的,但是你爺爺和你爹都讓先帝失了,事不過三,我不想你讓朕再失一次。”
宋恪禮低頭彎腰,緩緩道:“臣唯有鞠躬盡瘁。”
皇帝不再說話,宋恪禮就那麼低著頭,直到陳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兩人輕輕走出房中,陳是轉前行,宋恪禮則始終是背朝房門後退出去。等到陳和宋恪禮出門遠離,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悄悄關上門。
年輕皇帝終於出一抹疲憊神,而那位自從誕生起就有資格面聖而無需跪拜的中年儒生,忍不住歎息道:“陛下本不該放縱那徽山子的。我雖不是廟堂中人,但也知道為人臣子,歸結底,不過積攢聲,聲兩字斷開,便可分為傳天子耳中的聲響,事,即是所謂簡在帝心了,由上及下,位極人臣,指日可待。再者便是素來被員口頭重視心底輕視的民,由下及上,最是逆水行舟,遍觀廟堂公卿,七十年堅持在江湖之遠的‘野逸之民’齊龍,是集大者,大於朝的坦坦翁桓溫隨其後,隻適合做學問不適合做的姚白峰略遜一籌,禮部侍郎晉蘭亭有心卻無力,真正有可能以祥符臣子份超過永徽高度的人,是剛才伴隨宋恪禮聯袂離去的陳。那徐家父子,不是正統意義上的趙家臣子,越是如此,徐年此人攫取民越多,恐怕有朝一日,要比先倒製徐驍,更加艱辛。”
趙篆平靜道:“衍聖公是說那徐年有反心?”
中年人搖頭道:“恰恰相反,我一直不認為徐家父子會反心,當年西壘壁之戰後,是如此,現在涼莽大戰開啟,無論戰局如何變化,還是如此。”
趙篆皺眉道:“豈不是自相矛盾?”
世間唯一一個因為姓氏因為門第便可“生而為聖”的讀書人,這個被離皇帝尊稱為衍聖公的中年儒士又一次歎息,“不矛盾,陛下不該把眼放在十年幾十年,應該更長遠些。陛下,試問每一次王朝興替,究其本源,是何緣由?”
趙篆苦笑道:“衍聖公的考校如此之大,朕委實不知如何從小破題。若是說些空泛言辭,別說衍聖公,就是朕自己也覺得可笑。”
儒士搖頭道:“陛下錯了,大錯特錯了。”
趙篆誠懇道:“懇請衍聖公解,在這裡,你我二人,無不可言之事,無可不說之話。”
衍聖公府當代家主的中年人,沒有半點尋常臣子那種達到爐火純青境界的誠惶誠恐,只是淡然道:“道家聖人推崇‘絕聖棄智,絕仁棄義’八字,後世看來,就算不去腹誹,也難免滿頭霧水。之所以如此,在於千百年來,讀書漸易,識字更多,人心機變隨之橫生泛濫,道家聖人那八字,如治理洪水隻用一個堵字,早期蓄水不深,可行,時過境遷,則不可行,當初的汗牛充棟和連篇累牘,變了如今的稚手捧一本書即是數萬言,陛下,我儒家講禮樂談仁義,為讀書之人訂立規矩,堵疏結合,規矩與規矩之間留下空隙,以供世人遵循禮儀而通行,既是順勢而為,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中年人抬頭向一座牌位,“如果說首重禮樂,是我儒家為天子開出的一份治國藥方,那麼獨尊儒,是大奉朝開國皇帝對儒家的一份還禮。天下興亡事的本,其實正是被很多人……也包括陛下在給看僅是泛泛之談的禮樂崩壞,禮樂崩壞,仁義忠信便為無浮萍。外戚乾政,宦政,藩鎮割據,黨爭禍國,甚至是皇帝怠政,哪一件不是不合禮之事?也許陛下會說知易行難,說那千裡之堤毀於蟻的道理,誰都懂,但是人非聖賢,而且天下何其之大,疆土何其之廣,臣民何其之多,作為君王,哪裡看得出那第一窩蟻來自何,何時,何人?陛下可是這般認為的?”
趙篆笑了笑,“見微知著,叩指長生,那可是指玄高手才有境界啊。朕讀書還算馬馬虎虎,習武真是要了命了。”
中年人也會心一笑,手張開五指虛空一抓,“話說回來,徐年之所以是本朝的心腹大患,不是他不忠,甚至不是什麼不義,更不是他不講禮,事實上,這位年輕藩王也許很多事都不講理,但在我眼中,比太多太多讀書人都要懂禮。只是他徐年與張巨鹿如出一轍,為社稷謀,卻未必肯一心一意為君王謀。張巨鹿為天下寒士樹立起一道龍門,也許不出三百年,當皇帝坐龍椅就完全不用講究出了,加上又有徐年無形中的推波助瀾,朝廷製北涼越深,徐家立功越大,這種趨勢甚至會短一百年甚至是兩百年,我這個衍聖公哪裡什麼聖人,看不到黃龍士所看到的那麼遠,只能盡力去做好眼皮子底下的事而已。很多先賢,初衷很好,不惜以死為後世走出一條新路,但是可惜後人未必會因此而激涕零啊,腳下可走的道路越多,反而越去想著取巧,當初百家爭鳴,民智大開,於是道家聖人的無為而治,徹底淪為空談,君王夢寐以求的垂拱而治,更是奢,也許將來終究有一天,我儒家也是這般深陷困境……作為一國之君,先帝其實已經足夠英明,可惜遇上了徐驍和張巨鹿……”
中年人沒有繼續說下去,有些慨道:“我只是個手無縛之力的讀書人,治國遠不如張巨鹿,謀國遠不如元本溪,守國遠不如徐年,國遠不如謝觀應,眼更是遠不如黃龍士。但是我有一點是他們做不到,或者準確說是他們不願去做的,那就是恪守本分。今天之所以特意讓陛下帶上宋恪禮,很簡單,就是喜歡他的那個名字,也想著那個被陛下寄予厚的陳能夠明白其中苦心。”
趙篆轉頭看著這位一年到頭足不出戶的張家讀書人,突然想到一樁名三教的公案,當代衍聖公年輕時,家中有南宗高僧遠道而來,府上有其他客人接連問了三個問題,殺一人而救百人,和尚你殺不殺?殺百人而救萬人,殺不殺?殺萬人而救百萬人,殺不殺?那位高僧默然無語,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有了答案卻難以啟齒。據說當時尚未世襲罔替衍聖公的那個年輕人便拍案而起, 然大怒,斥責僧人本就是執著於己佛而不敢開殺戒救眾生,是那“狗屁的僧人”!
中年人突然說道:“這趟京,除了答應陛下會去廣陵道應對那轉霸道的曹長卿,再就是想告訴陛下一件事。”
趙篆點頭道:“衍聖公請說。”
“北涼鐵騎可以在。”
中年人略作停頓後,沉聲道:“但是徐年必須死。尤其當北涼萬一大勝北莽後,更是如此!”
趙篆面無表嗯了一聲。
中年儒士率先轉走向房門,推門而出,過門檻後,日在中天,他向高空,抬手遮了遮刺眼的,輕聲呢喃:“原來是狗屁的聖人。”
陳獨自行走在宮中,停下腳步,掏出那一小片愈久彌香的奇楠,放在鼻尖嗅了嗅,抬頭遙遠方,輕輕喂了一聲。
太安城無風也無雨,你那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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