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聲勢浩大的車隊由淮南道河州進北涼道幽州,直奔武當山。
車隊由刀鞘纏有扎眼金黃線的京城軍親自護送,更有近二十位腰懸銅黃繡魚袋的大高手夾雜其中。
而在這支車隊之後,驛路上又遙遙尾隨著另外一支車駕豪奢的隊伍,駕車的馬夫無一例外都是氣機綿長的頂尖武人。
正值離滅佛興道,大江南北,但凡地理樞要和靈山大川,皆有嶄新道觀破土而起,仙樂聲聲響徹中原大地。其中太安城興觀,製若宮,設置離高祖太宗在五帝雕像,按照古禮昭、穆位序分別侍立道家聖人雕像兩側,取皇宮彩雲閣大料以造興觀門樓,破大甘泉堂材料為老君殿,觀影壁繪有道家三十六天、七十二福地的宏幅巨製,觀者莫不驚歎。這座興觀一時間儼然為天下道觀之,觀主吳靈素正是那位親手封閉兩禪寺山門的道士,如今已是當之無愧的北方道,因此如今天下有了“京城興觀,南北兩祖庭”的說法。就在世人皆知兩禪寺白僧人要在蓮花峰與武當道士辯論的時候,又有消息傳出,那位在太安城如日中天的羽卿相,將以崇玄署主的朝廷份趕赴北涼武當山,手捧一道聖旨,敕令追尊武當老掌教黃滿山為衝虛真人。
一位氣態出塵的中年道人坐在車廂,穿紫金道袍,手臂上擱有一柄垂有三枚金環的紫拂塵,笑意淺淡。份尊貴的道人邊還坐著個相貌酷似的年輕人,雖然也穿道袍,但相較中年道士的仙風道骨就要更近世俗。年輕人開口笑道:“爹,本以為過了河州界碑,幽州軍方好歹會弄出幾百騎來給咱們下馬威的靜,看來那姓徐的也不是真無法無天,對爹還是十分忌憚的。”
中年道人正是在京城平步青雲的吳靈素,樹挪死人挪活啊,還記得剛到太安城那會兒,眼高於頂的城權貴都喜歡拿他那個名不副實的青城王的頭銜打趣行樂,偶有宴飲頭,誰不是對他上調侃稱呼王爺,卻懶得掩飾眼中的那份濃重譏諷?好在苦日子很快就熬過頭了,龍虎山那邊自己不爭氣,給姓徐的年輕人三番兩次折騰得灰頭土臉,某位在龍虎山居的神道人死道消,更是惹來先帝和新君先後兩位皇帝的遷怒,加上離滅佛是大勢所趨,終於讓他吳靈素一遇風雲便化龍,生生踩著龍虎山和兩禪寺兩座大山走到了權勢頂點。在這當中,自己那個名義上妻子的暗中指點,功不可沒,兩人雖無夫妻之實,但哪怕吳靈素如今做了北地道教的道,對還是心懷敬畏。
吳靈素瞥了眼自己的獨子吳士禎,有些心生不滿,自己這個朝廷正兒八經的崇玄令是去武當山頒布聖旨的,你小子拉攏了一幫太安城紈絝子弟跟在後頭像什麼話,那個什麼京城第一公子王遠燃,他老子王雄貴都已經從戶部尚書的位置上攆到廣陵道擔任經略使了,還第一個屁,如果不是坦坦翁還念著永徽之春的那點香火,就王遠燃那點城府能耐,早就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了。還有其余三位京城公子,又有哪個是真有分量的?那姓閻的胚好歹還有個獲封諡的名將爺爺閻震春,太安城不看僧面看佛面,或多或不會跟這小子計較。但是那個宋天寶的小胖子,祖輩裡就沒一個是當過讀過書的,就是靠他爹那富甲兩遼的名頭在京城一擲千金,每天給人當冤大頭,彪乎乎的小傻子而已,這種無的富貴,真能長久?不過是百丈高樓建在沙堆上,大風一吹,說蹋就塌的。
吳靈素語重心長道:“士禎啊,為父看來,京城世族子弟也分那三六九等,如王遠燃,他爹王雄貴雖說遭貶謫,從一等京淪落為最危險的一道經略使,但是以後六部京外任幾年再返京高就,會為朝廷常例。作為張廬僅剩的一頂梁柱,獨木難支反而是件好事,王雄貴未必沒有機會東山再起,而王遠燃又有坦坦翁照拂,你與之結識,為父便從不反對。但是王遠燃比起殷茂春長子殷長庚,刑部侍郎韓林的獨子韓醒言,就要差了許多,甚至連范長後、李吉甫和高亭樹這撥外鄉年輕人都比不上。至於那不氣候的閻家小兒,所在家族也就如半死之人吊著口氣而已,所以你……”
在京城權貴圈子左右逢源的貴公子吳士禎笑道:“爹,你說的我其實都明白,只不過有些事急不來,就說趙文蔚、殷長庚、韓醒言這三人吧,父輩都是張輔的得意門生,然後早早有先見之明地分道揚鑣了,父輩聲好,後輩口碑也不差,我就算熱臉冷屁去,人家也未必答應,即便厚著臉皮進了他們家門,也做不得他們的朋友知己,與其這般徒勞無功,還不如多花些心思在王遠燃之流上。”
吳靈素歎道:“小打小鬧,難大事。”
吳士禎苦著臉道:“我倒是一心想要攀附那位陳保,可人家連爹你的面子都不賣,哪裡會理睬我?”
吳靈素手著拂塵朱,低聲道:“我們父子仍是底子淺了些。”
吳士禎俯靠攏這位北方道教的新領袖,低嗓音道:“爹,咱們這次要是能順勢踩一踩那姓徐的,返回京城,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肯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退一步說,我尋個機會,把王遠燃這些愣頭青推出去跟北涼結仇,回到京城一鬧,徐家在京城的名聲就要一臭到底了。”
吳靈素猶豫不決,“那人連聖旨都敢拒收,又在他的地盤上,哪裡是王遠燃幾個可以撼毫的,至於太安城場的罵聲,徐家父子二人就從沒在意過,你小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北涼拂水房的諜子能跟離趙勾爭鬥多年不落下風,不容小覷。王遠燃那幾人,事不足敗事有余,我不看好。”
吳士禎笑瞇瞇道:“不奢姓徐的傷筋骨,惡心惡心他,也好嘛。”
吳士禎記起當年在青城山給那個同齡人大肆辱的場景,語氣惻惻道:“就算給姓徐的抓住些許把柄,但是為了這麼點小事,他還真敢殺人?”
吳靈素突然問道:“後頭隊伍裡那個姓柳的河州郡守之子,說他當年拿刀鞘打過姓徐的,當真?”
吳士禎幸災樂禍道:“多半是真的,據柳乘風所言,當初徐年帶著個老仆遊歷江湖,途經河州,在街上起了衝突,結果被他拿一柄涼刀的刀鞘狠狠砸在了徐年額頭。那個家夥還說徐年當時揚言要帶一萬北涼鐵騎踏平河州來著,於是柳乘風就問你誰啊,然後徐年就反問了一句‘徐驍是我老子,你說我是誰?’柳乘風當然打死都不信,給了徐年一刀鞘後,乾脆拔刀追著砍了半條街。是去年聽那些郡酒樓的說書先生天花墜,才曉得徐年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還真跟一個老仆白龍魚服闖過江湖,嚇得半死,尤其是徐年拒收聖旨,派遣幽州騎軍境河州的時候,不是柳乘風這家夥,連他爹在一大家子都連夜屁滾尿流跑出城了,事後見幽州軍沒有要打河州的意思,才戰戰兢兢返回郡。”
吳靈素也覺著有趣,笑道:“可後來不是又有幽州萬騎薊州一事嗎?那可是要經過河州的。”
吳士楨捧腹大笑,差點眼淚都笑出來,“所以那家子人又重舊業連夜跑路了,好在幽州騎軍最終是由葫蘆口返回,才讓柳乘風的爹沒辭搬去江南,不過柳家也因禍得福,整個河州都知道了這麼個敢揍北涼王的英雄好漢,連柳乘風的爹都在上次殷茂春主持的地方大評中得了個河州獨一份的‘中上’。這不柳乘風跟宋天寶是相識多年的好哥們,給王遠燃他們接風洗塵的時候,對車隊裡那個前刑部侍郎的兒一見鍾,加上他大概確定徐年應該不會跟他一般見識了,才死皮賴臉跟著一起來到了幽州。”
早已不是在一隅之地自封為王的吳靈素冷笑道:“傳言宋天寶他爺爺作為兩遼屈一指的財神爺,早年就跟崛起於遼東錦州的徐驍相當不對路,一個柳乘風,再加上在京城九九館跟徐年起衝突的王遠燃,不愧是以類聚人以群分。”
吳士禎臉有些尷尬,好像還得加上一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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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蓮花峰就要舉辦佛道爭辯的第一場,武當山上顯然已無住,南神道山腳附近幾座小鎮也是客棧滿,兩撥人先後腳進一座名逃暑鎮的地方,雙方尋找歇腳房間的方式也截然相反,其中一撥十來人是好說歹說才跟小鎮東頭的一棟小客棧談攏,尋常房間住出了中原地帶甲等房的天價,掌櫃在接過那一摞路引的時候,也僅是瞥了眼就不再搭理,從天子腳下的太安城來怎了,不一樣得被咱們店往死宰?不過這些客的名字還真是一個個都不俗氣,佩劍的那個中年男子,祁嘉節。那對瞧著就很登對般配的年輕夫婦,殷長庚,趙淳媛。俊俏年趙文蔚,兩名青衫士子分別韓醒言和高士廉,其余些個扈從仆役模樣的,他們爹娘給取的名字就沒這麼講究了。
而另外那撥二十多人,直接就去了逃暑鎮最好的客棧,聽說客滿了,其中一人二話不說就砸下五百余兩銀票,說要把客棧包圓了。上了年紀的客棧老板聽著這幫年輕崽子的腔就糟心,心想六百兩又如何,如今自家客棧按照市價都要一天收個百來兩,你們這幫人要住三天,五百兩頂個屁用。老板翻著白眼說客棧做生意,就沒有趕客人的規矩。那滿河州腔調的年輕公子哥又出五百兩,也不說話。老板出手了那厚厚一疊的嶄新銀票,開始天人戰。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腰纏萬貫的年輕人大手一揮,邊有個幫閑立即拋出兩顆大金錠,老板一看,銀子是爹金是爺啊,既然見著這些“長輩”咱就不要談風骨規矩了吧?不過老板仍是得寸進尺說那三十多號客人都是住下了的,就怕店裡夥計喊不啊。這話一說,頓時就有幾個手按住了劍柄刀柄,老板急眼了,趕忙勸說道別,千萬別手,今兒誰敢在咱們北涼鬧事都得玩完。老板拿起銀票和金錠,上樓去跟客人解釋,老板耍了個小心眼,不但主提出還錢,而且人人倒個三四兩銀子,還跟人說是北涼邊關來的一幫軍爺要住,小店實在得罪不起。也是客棧老板財運當頭,客人竟然都給勸了出去,畢竟淪落到需要在逃暑鎮落腳住宿的外鄉香客,不論是湊熱鬧的江湖人,還是北涼道鄰居的宦子弟,都不可能是什麼大人,所以一聽說是兇神惡煞的北涼邊軍要住店,不管上怎麼氣,心底當場就虛了。
祁嘉節,正是那個京城第一劍客的祁嘉節,早年不但是諸多皇子的劍師父,甚至連碧眼兒的兒張高峽也曾是他的弟子。
能夠勞駕他護送千裡的那撥人,理由再簡單不過,這些年輕人任意挑選出一個丟到江南,都是達顯貴竭力示好的對象,因為他們家族長輩,分別是中書令齊龍的副手、舊吏部尚書趙右齡,昔年的“儲相第一甲”殷茂春,燕國公高適之,刑部侍郎韓林。其中殷茂春長子殷長庚與趙右齡次趙淳媛是的夫婦,兩家父輩都曾極力反對,最終在當時還僅是四皇子的皇帝陛下撮合下結良緣,在京城亦是一段佳話。有神譽的趙文蔚是最趙右齡喜的子,韓醒言則是馬上要外放高升為淮南道經略使的刑部侍郎韓林次子,即將與一位賢淑的趙室縣主婚。高士廉高士箐兄妹則是燕國公高適之晚年所得的一雙兒,一向為國公寵溺非凡,所幸兄妹二人在太安城向來低調,高士廉與大柱國顧劍棠之子相莫逆,高士箐則與趙淳媛是一起從小玩到大的閨中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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