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上眼睛,雙手合十。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天下再大,也不過是東西南北而已。
騎軍並未展開衝鋒,而是緩緩陣,然後萬箭齊發。
箭矢麻麻如蝗群頂。
整座天空就像一塊脆弱的帛,瞬間被銳撕碎。
年輕僧人低頭誦經,塑就金。
隨著一撥撥箭雨潑灑而下,僧人的金開始搖晃和衰減。
箭雨無止境。
猩紅鮮開始逐漸浸袈裟。
渾鮮的年輕僧人抖,低頭呢喃:“師父,你說至深知悔不願悔。你說的這些道理,我總是不懂,但是沒關系。往西去便去,佛便佛。”
不知為何,剎那之間,滿猩紅變作金黃。
視線模糊的僧人艱難轉過頭,向城頭,滿臉淚水卻咧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告訴誰一些什麼。
他轉回頭後微微彎下腰,手撥了撥前腳邊的沙地,似乎又是在為擱置某樣件而騰空什麼。
他雙指彎曲,輕輕一叩!
天地之間。
驟然響起一聲清脆悠揚的木魚聲……
柳蔭下,猛然哭出聲,睜開眼後,茫然四顧。
當看到笨南北還在,還多了那襲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一下子哭得更兇了。
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嗓音沙啞道:“師父,東西到底怎麼了?”
白僧人把他閨摟在懷中,聲安道:“好了好了,傻閨,別怕啊,爹和笨南北都在這兒呢。”
白僧人出手掌在兒額頭一抹,李東西沉沉睡去。
這一次,無夢,睡得格外香甜。
李當心讓兒繼續坐靠著柳樹,幫忙掉臉頰上的淚痕後,這才了自己的大頭,轉對旁邊的道:“南北啊,等東西醒了,就帶去武當山上的紫宮,你師娘正在那裡等你們。埋怨山上道觀的齋菜沒油水,不好吃,很是想念你燒飯做菜啊。記得在山腳小鎮多買些鴨魚,等我回來,晚上咱們一家人好好撮一頓……”
南北小和尚為難道:“我和東西都沒錢啊,師父你有?”
白僧人瞪眼低聲道:“到了北涼,姓徐的能不管飯?大不了你們去那個逃暑鎮的地方,扯開嗓子自報名號,就說是我李當心的閨和徒弟!”
小和尚追問道:“如果不管用,怎辦?”
白僧人沒好氣道:“那你上山後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摘幾黃瓜,涼拌。”
小和尚了自己的頭,唉聲歎氣。
白僧人緩緩起道:“自己看著辦就是,師父要趕去給那小子送行一程,離北莽兩朝皆滅佛,唯獨北涼敬佛,若這就是天理難容,那貧僧無禪,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禪了。”
小和尚張萬分道:“師父,跟徐年見著了面,一定要和氣啊。他人很好,對了,師父你這次下山沒有帶那把磨好的菜刀吧?要是帶了,晚上做飯切菜,我要用的,師父你就別帶了。”
白僧人揮了揮袖子,一掠而起,到了數十丈高度後,向天空步步走去。
一步一蓮花。
李當心自言自語道:“徒弟啊,佛這種事,你就算了。師父在行。”
這一日,北涼高空,宛如一座懸天蓮池。
之後更有蓮上坐佛。
————
在距離河州邊境還有將近百裡的天空,白僧人追上了劍東去的年輕藩王。
徐年停下疾速飛掠的壯觀劍陣,問道:“禪師有事?”
兩人所在位置已在雲海之上,白僧人仍是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該知道吧?”
徐年笑道:“這個是當然,除了祁嘉節那柄劍和謝觀應的橫一手,還會有些……有些存在,會對我看不過眼,不過禪師放心,都在我預料之中。虱子多了不怕咬,債多了不愁,也就那麼回事。”
徐年抬頭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黃青那一戰以前,我還會畏懼幾分,如今嘛,也就那麼回事了。”
白僧人看著這位大開北涼門戶接納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聲道:“貧僧不是幫你徐年,當然也幫不了你什麼,但是北涼這一方淨土,是貧僧師父和師伯,還有那個爛陀山的無用和尚都希見到的。”
徐年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直言不諱道:“禪師應該清楚,我鎮守西北,力拒北莽百萬大軍,都是出於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驍的兒子,不是我北涼鐵騎在這裡扎了二十年,他們的心都在這裡,那麼我徐年也許最多就是單槍匹馬去殺幾十個北莽武將,嘗試著殺掉拓拔菩薩而已,絕對不會死守邊關戰死涼州。至於收納天下僧人,何嘗不是像在跟離賭氣。”
白僧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貧僧不管你怎麼想,只看你怎麼做,又做了什麼。”
徐年一笑置之。
白僧人冷哼道:“這一劍不簡單,別死了。我閨和徒弟跟逃暑鎮賒了些帳,還等著你徐年回去還。”
徐年微笑道:“沒問題!”
徐年轉繼續劍直奔北涼淮南兩道的接壤。
白僧人轉面朝西方,但是轉頭看了眼那個略顯孤單寂寥的修長影,頗有幾分自己當年從兩禪寺下山獨自西行萬裡的風采嘛。
白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當山上媳婦還說他們如果有兩個閨就好了,當時覺得荒唐,似乎現在想來也沒那麼離譜。
白僧人雙手合十,輕念一聲佛號。
只見白僧人四周,綻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蓮座。
沐浴在絢爛中的蓮座,不斷升起於雲海之上。
整個北涼,不知升起幾千幾萬朵蓮花。
雙手合十的白僧人低頭輕聲道:“我心淨時,何時不見如來。我心淨,何不是西天。”
白僧人緩緩抬頭,朗聲道:“蓮花落佛國!”
一朵朵蓮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
佛千萬丈,向大地灑落,籠罩住整個北涼大地。
————
武當群峰獨高北涼,離西北一帶,唯有河州一脈而生的丹砂峰、甲子峰、神峰等在毗鄰六峰,堪稱能夠不讓武當專於前。
當徐年駕馭劍群來到幽州邊境,不同於涼幽界的安靜雲海,眼前景象,驚濤洶湧,如風摧撼大海,而那河州群山沉雲海底不見蹤跡,唯獨山勢最為險峻的六峰,聯袂高出雲海,但也僅是小荷出尖尖角的模樣,山頭小如那河中壘石,浪濤拍打,依舊巋然不。
徐年看著遠那六座“島嶼”,就是在這裡了。
如果沒有謝觀應的雪上加霜,徐年就算任由飛劍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鎮也有幾分勝算,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謝觀應的用心深遠,不是要那劍破去湯和尚的佛缽氣數,還要順勢連徐年和北涼氣數都一並打碎,若是戰於武當山腳,就算徐年功接下了那一劍支離破碎的劍氣一旦四散逃逸,仍會禍及北涼,那他依舊是輸了,而且輸不起。
要迎戰,他就只能戰於這北涼邊境之外了。
徐年輕輕呼出一口氣,雙指並攏朝天,笑道:“第一劍,劍起邊關。”
除去腳下那柄飛劍,兩千四百余劍瞬間散去,無一不是劍尖朝上,劍與劍之間相距十丈到百丈不等,依次懸停在這幽州邊境上空。
然後徐年收回手指,彎曲雙臂,猛然間向外一揮,“第二劍,鐵騎在列。”
分散後本來已經略顯劍陣單薄的兩千四百余劍,竟是在剎那間一劍生百劍,劍劍如此。
幽州東部邊境的高空,如同拉起一張劍網,如同築起一道大堤。
更如同近三十萬北涼鐵騎,列陣在此!
擺下這座幾乎耗盡他心中全部意氣的恢弘劍陣後,徐年卻沒有就此站在劍陣之中,安靜等待那個“不速之客”。
徐年抿起,眼神毅然。
如果外人初看徐年,第一眼,一定是他的那雙丹眸子,再仔細打量,除了覺得他有一副出彩皮囊,也會注意到那雙略顯單薄的,難免在心中猜測這樣的人,一定是涼薄之人。
北涼三十萬邊關將士,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
今天就讓我這個對你們心懷愧疚的北涼王,讓自己不那麼愧疚一點!
徐年抬起手狠狠了臉,輕聲道:“老黃,溫華,羊皮裘老頭,我很高興這輩子能遇到你們。跟你們三個,我都不用說對不起,因為我知道你們本就不樂意聽這個。”
徐年低頭笑了笑,“那就走一個?”
那就走著!
徐年吸足一口氣,卻始終不曾吐氣,一步掠出,向那雲海翻滾若若現的丹砂峰撲去。
徐年形急墜,一腳踩在丹砂峰頂,然後彈而起,落在了下一座峰頂後,形再度躍起,不斷向這大好山川借勢一用!
伴隨著山石滾走聲勢驚人的轟隆隆聲響,已經無山可落的徐年張開五指,整個人撞向一抹割破長空的刺眼白虹。
幽州離境百裡。
高空之中。
當徐年手掌跟劍尖撞擊抵在一起之時,原本壯闊煙雲在這一瞬間就給炸裂得徹底煙消雲散。
萬裡無雲了。
徐年掌心所擋這把劍,通紫金芒流淌,竟然長達一丈,卻細如柳葉,所以這把無鞘劍,全劍皆是劍尖!
鑄造於東越劍池最大卻封爐將近兩百年的大奉劍爐,據傳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曾經將一方傳國玉璽丟擲爐中,故而劍爐有大奉氣運留存至今。
劍爐於離祥符元年末悄然開爐,日夜不息,爐火之盛,十裡外依稀可見,東越劍池不得為此在劍爐四方建造四棟高聳雲的鎮運高樓,扶龍派練氣士在樓外守候,以此藏劍氣火。
徐年被此劍一撞就瞬間撞向幽州那邊一千多丈,他這一退,那就是整整兩裡多地!
即便是拓拔菩薩全力一擊,或是鄧太阿傾力一劍,甚至是王仙芝巔峰之時,也絕對不會有此威勢。
徐年心無雜念,全氣機都瘋狂匯聚向那掌心劍尖相撞的一點之上。
雖然鋒銳無匹的纖細劍尖尚未刺破徐年的手心罡氣,但是徐年心知肚明,只要開一個口子,哪怕這口子再微不足道,也極有可能兵敗如山倒。
一鼓作氣從東越劍池來到這河州上空的無名長劍,在劍勢出現忽略不計的那凝滯後,如有人靈氣,震怒之後,氣勢不減反增,劍氣紛縈繞,照映得徐年滿紫金氣,那些森寒劍已凝實質,鞭打在徐年上,也有罡氣流瀉的長袍出現一陣陣波紋。
此劍掠過東越道,廣陵道,江南道,淮南道。
一劍寒十九州。
此時此地,已是幾近攀至顛峰,勢不可
徐年手心死死抵住劍尖,為了減弱這一劍的恐怖衝勁,不得不雙膝微屈,前傾。
一人一劍,在天空中拖曳出一條濃鬱的煙雲霧氣。
過波澤峰,過紫秀峰,過老翁峰。
徐年的倒退形,連過三峰。
距離幽州邊境的那座劍陣不過五十裡了。
徐年袍上渾一片片生冰霜,自然流外的氣機顯然已經不足以震散那狂劍意。
當徐年眼角余瞥見神峰,終於吐出那一口氣。
劍尖瞬間刺手心!
鮮綻放。
徐年乾脆以劍尖作為支點,徹底前傾,姿勢像是在用一手推山,力撼昆侖。
過神峰,甲子峰,丹砂峰。
又過三山。
劍尖已經完全刺破徐年的手心,微微出手背!
徐年面無表,出左手疊放在右手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