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在天井牧場的草地上，地面，偶爾還會有積水從靴子周圍緩緩溢出，足可見隴西此牧場的水草。【】作為僅次於纖離牧場的北涼道養馬地，冬春無界，夏秋相連，氣候條件得天獨厚的隴西，自古以來便是每個盛世王朝的馬源重地，大奉王朝在隴東隴西一帶養馬三十萬匹，設置隴右牧馬監一職，被譽為不輸大奉開國皇帝的中興之君劉澤兩次北伐，就曾經在此地征集戰馬十六萬匹。北莽隴關貴族其實最早就是八百年前大秦王朝在戰中往北遷徙流落的民，追溯源，曾經都是隴西至潼關之間的大秦子民。

在一行人中，天井牧場的主事人趙綠園顯得尤為戰戰兢兢，沒辦法，後暫時給他當綠葉陪襯的那五六號人，有職的，就像角鷹校尉羅洪才，無一例外都是北涼十四實權校尉，至於那個唯一沒有的，早先也是做過幾年涼州將軍的北涼軍大將石符，只可惜拖累於上任北涼都護心腹的標簽，不等新涼王世襲罔替，石符自己就識趣地請辭卸甲了，不知為何這次又給拎了出來，趙綠園也不知石符是要被秋後算帳還是東山再起。趙綠園忐忑不安的原因，除了邊那個年輕人便是徐年，更多還是因為天井牧場這次臨危命，卻只能調出不到五千戰馬，甲等戰馬更是只有六百余匹，距離北涼王的要求還差了不的數額，但是趙綠園有苦自知，如果王爺早個半年來這次要馬，別說是不分等級的八千匹戰馬，就是八千匹甲等北涼大馬，他也能給出，先前北涼都護府從此地急-調出一萬匹戰馬，這六百匹甲字馬還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後家底，跟前來牧場要馬的懷關“欽差大臣”急紅了眼，大罵那人是做涸澤而漁的勾當，還說你們都護府有啥了不起的，趙綠園拍著桌子揚言要跟王爺的清涼山梧桐院高狀。不過如今涼王徐年來在邊了，趙綠園還真不敢當面說懷關那座北涼都護府半個字的壞話，只能絮絮叨叨說些卑職無能有負所托的廢話，趙綠園又不傻，別說北涼，全天下人都曉得褚都護跟新涼王的關系，只是姓氏不同的真正一家人啊。

徐年和趙綠園並肩走在牧場草地上，後是正值壯年卻常年沉默寡言的石符，還有角鷹校尉羅洪才等人，其中就有負責涼州西大門安危的隴西校尉趙容。天井牧場地勢廣闊，風景旖旎，隴西冬長無夏，有六月寒凝霜的獨到氣候，所以時下比起別地，要清涼許多。只是除了面無表的徐年，羅洪才等人的神都顯得火急火燎，便是退出軍伍已經將近兩年的石符也眉頭皺。徐年著眼前的草地，慨頗多，自版圖延到西域的大奉起，天下軍馬半出此地的兩隴，就有很多皇親國戚和王侯將相在這裡私養馬匹，喜好以養馬多寡攀比權勢高低，生財有道的北涼道經略使李功德早年就提議是否可以打開馬，向太安城和中原達顯貴販賣乙等戰馬以下的馬匹，這必將是一筆巨大的收，以此為北涼賦稅減力，但是被徐驍直接拒絕了。士子赴涼後，不乏有讀書人在提出同樣策略，在涼馬一事上大做文章，在不削減甲乙丙戰馬的儲備前提下，依然能夠贈賦稅添兵餉，結京城顯貴，示好離趙室，可謂百利而無一害。宋明的龍門和徐渭熊的梧桐院對此都不敢擅自定奪，由徐年決策後，也有過一番深思，最終還是擱置了此事。

徐年在一坡度舒緩的山坡頂停下腳步，舉目去，綠意盎然。

徐年突然轉頭對年近五十老態畢現的趙綠園笑道:“趙大人，這其實是咱們第二次見面了，當年本王年紀還小，陪著徐驍來這裡避暑，記得那時候趙大人剛剛從涼州邊軍退出，在天井牧場上任不久，那會兒馬場百廢待興，趙大人拍著脯跟徐驍保證不出十年，就能讓隴西變離第一大的馬場，不知道趙大人還記不記得，答應過徐驍總有一天要拿出一匹天下第一的神駿，慶賀我這個世子殿下的及冠禮?”

跟戰馬打了一輩子道的老人頓時就激了，聲道:“王爺還記得，還記得啊……卑職如何敢忘，不說天井牧場兢兢業業培育良馬，這麼多年還一直托付邊軍將校和遊弩手，只要在大漠草原上瞧見那俊逸非凡的野馬之王，捕獲以後一定要送到天井牧場，事實上四年前還真有一匹神駿送到牧場，只是王爺及冠禮的時候，老兒誤以為王爺把這事給忘了，又怕被人說是不務正業只知道溜須拍馬的混帳員，猶豫了好些天，到底還是沒有送往清涼山王府，最後實在熬不過咱們騎軍周副帥的百般請求，隻好送了出去，就早知如此……唉，老兒真是悔死了！”

徐年笑道:“沒關系，我們北涼鐵騎能有今天的，天井牧場和纖離牧場在所有的大小馬場，功不可沒。時至今日，本王才上過幾次戰場?要說有兩匹乙等馬以供騎乘，倒也勉強配得上，再有匹甲等大馬就是暴殄天了。”

大概是知道趙綠園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徐年擺擺手說道:“你們先回去，我和石將軍說些事。”

眾人離去，留下那個北涼公認宦途坎坷的石符，此人和幽州刺史胡魁昔年號稱涼州雙璧，都是年紀輕輕卻戰功顯著的邊軍“老人”，雙壁這個說法，最早是說春秋戰事中兩位最早冒頭的兩位騎軍將領，吳起和徐璞，那時候徐驍還在轉戰春秋，沒有封王就藩，故而兩人被譽為徐家雙璧，如今一人在北莽敦煌城姓埋名，一人去了西蜀輔佐陳芝豹。陳芝豹的離涼蜀，同時徐年的世襲罔替北涼王，為石符和胡魁在場上的一道分水嶺，後者重新崛起，擔任一方封疆大吏，階更高的石符卻黯然失卸甲歸田。不過奇怪的是，對於石符的辭任，無論是清涼山還是之後設置的懷關都護府，都以置之不理的態度對待，甚至哪怕後來褚祿山兼任涼州將軍，也沒有明確告知涼州軍界石符已經退出軍伍，軍邸報依舊會按例每半旬一次送往在家休養的“涼州將軍”石符。

徐年輕聲問道:“石將軍，西蜀道這次一萬兵奔赴廣陵道，韋甫誠和典雄畜兩人僅任副將，由一個外人呼延擔任主將。而北涼西蜀兩地界的邊境，陳芝豹讓一個車野的年輕人鎮守西蜀北門，對於這兩件事，石將軍有什麼看法?”

石符眉頭皺起得愈發厲害，閉口不言。

徐年安靜等待下文，似乎鐵了心要等這位昔日的蜀王心腹開口，以此納投名狀。但是石符咬著牙就是不說話，神愈發黯然，若是年輕藩王問計流州，或是涼州虎頭城幽州葫蘆口，石符自認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是陳芝豹對他石符有栽培之恩，不管陳芝豹是否與北涼背道而馳，但只要陳芝豹沒有明確把矛頭對準北涼一天，他石符就一天不會對陳芝豹反目為仇。哪怕因此在今天惹惱了徐年，石符依舊在所不惜。對於邊這個年輕的徐家人，石符其實極其佩服，只是有些及底線的事，石符過不去心裡那個檻，所以當年為騎軍大統領的懷化大將軍鍾洪武，才會對石符這個年輕人破例“刮目相看”，視為眼中釘。

徐年沒有等到答案，又問道:“如果本王說石將軍能夠舉族三百人，全部安然遷徙到西蜀，那麼你會不會去西蜀?”

石符猶豫了一下，苦笑道:“不同於韋甫誠典雄畜，也不同於來自北莽孑然一的車野，我石符的家族在涼州是大族，就算我本人願意去西蜀，加上王爺也不阻攔，可是習慣了北涼風土的家族不老人，也不會答應背井離鄉，這跟我石符能不能在西蜀重新當上大沒有太大關系，不瞞王爺，說來無奈，退一萬步說，事實上石家真要帶著那些祖宗牌位搬去了西蜀，別的不說，家族與我同輩的三人，還有那四個在涼州邊軍中任職的侄子輩年輕人，應該都會留在北涼。如此一來，還沒有離開北涼道，石家就已經四分五裂。”

徐年皮笑不笑道:“石將軍倒算是坦誠相見。”

石符笑了笑，說道:“藏藏掖掖也沒用啊，我知道石家就有安多年的拂水房諜子，不是我有這份火眼金睛的能耐，而是褚祿山在就任北涼都護以前，專程到了石家跟我‘坦誠相見’。所以這兩年，我就沒有哪天能睡得安穩。說來好笑，早年在邊軍中，哪怕很多次深北莽腹地，靠著戰馬隨地休息，睡得都要比如今在自家床榻上來的好。”

徐年對於褚祿山在石家安眼線一事不置可否，轉移話題，笑問道:“天井牧場目前有八百白馬義從，羅洪才和兩名校尉的三千四百騎，加上牧場本的隴西駐軍，和趙容留在原地的兩千騎，加在一起，仍是不足八千，接下來本王最多只能等三天，涼州東門潼關的兩大校尉之一，辛飲馬也會領三千騎趕來，人數堪堪過萬，石將軍覺得這一萬騎匆匆忙忙投流州戰場，是能夠雪中送炭，還是遠水解不了近?”

石符反問道:“如果石符直言不諱，王爺當真會聽?”

徐年淡然道:“先說來聽聽看。你石符畢竟不是燕文鸞陳雲垂這樣的春秋名將老將，也不是褚祿山袁左宗這樣戰功彪炳的徐家自己人，還沒有資格說什麼就讓本王聽什麼。”

石符歎息一聲，仍是緩緩開口道:“在我看來，王爺這一萬騎不說杯水車薪，但是可能對流州這一州之地局勢有所裨益，卻斷然無異於北涼大局，如果我是王爺，那就更加徹底些，讓陵州兩位副將汪植和黃小快領銜，以煙霞校尉焦武夷等校尉兵馬作為主力，不但是涼州境騎軍要湧流州解燃眉之急，還應該果斷將這些陵州拿得出手的騎軍也北上進流州，在戰勝北莽西線的柳珪大軍後，迅速填補涼州關外和懷關以南的那片空白……”

石符驟然到年輕藩王的殺機，坦然道:“原本不知道況，但是既然來了天井牧場，聽說了這座牧場的戰馬數目，見微知著，石符多也猜得出王爺和都護府的謀劃，王爺對此不用多想。”

徐年點了點頭，蹲下，拔了一甘草咀嚼起來。

石符繼續說道:“歸結底，涼莽之爭，涼州關外和流州還有幽州，三座戰場都會各有勝負，但是真正決定我們北涼存亡的地方，其實只有涼州關外，這個地方輸了，北涼也就輸了大將軍和王爺兩代人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北涼大勢。王爺兵行險著，讓袁統領的一萬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軍奔赴幽州葫蘆口，要一口氣吃掉楊元讚的東線大軍，自然沒有錯，相反十分出奇製勝，但是用兵一事，從來都應當奇正相和，不能贏在一時一地卻失去大勢，在春秋之中，有過許多這樣的明明將領贏了大仗卻害得君王亡國的可笑戰役，西壘壁戰役最終分出勝負之前，外界誰都看好打了一連串細碎勝仗的西楚，但是大將軍就是拚著兵力急劇消耗也要完對西壘壁的圍困，甚至不惜拿幾支兵馬在重要卻不算關鍵的戰場，主引西楚大部銳去吃掉，就只為了造就西壘壁外圍防的那點點隙，袁統領大放彩的公主墳戰役，就是一個明證。”

徐年猛然站起，“石將軍，這一萬騎就給你了，最遲三天，你就要帶著他們去流州馳援青蒼城和龍象軍。”

石符愣在當場，既費解自己為何能夠擔當大任，也疑為何不是徐年親自領軍。

徐年吐出嚼爛的草， 沉聲道:“今早得到的消息，虎頭城已經失守，北莽大軍境懷柳芽茯苓三鎮。”

石符臉大變，震驚道:“虎頭城怎麼可能這麼快失守?！”

徐年轉向北方，“董卓這個瘋子，先前每隔幾天就派人挖一條地道去送死，十六條地道，結果死了整整五千人，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家夥本不是挖了十六條道，而是喪心病狂的整整三十八條！其中十二條都隻挖到城外就停下，然後在不計代價的地面攻城配合下……”

說到這裡，徐年不再說話。

石符喃喃道:“這個瘋子，這個狗-娘養的王八蛋……”

徐年轉頭對石符說道:“我馬上要去懷關，石符，你從現在起就恢復涼州將軍份。不但是那一萬騎，之後所有進涼州境的陵州騎軍，都由你統領。”

石符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抱拳道:“末將領命！”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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