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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247章 噤若寒蟬(10)

(晚上有事出門,今天只有一章。)

今日早朝退散後,皇帝陛下不同於以往召開小朝會議政,隻讓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喊住了左散騎常侍陳,當時陳剛要陪著門下省主桓溫一起走下白玉臺階,結果隻好站在原地。

因為左散騎常侍是位列中樞的重臣,在老百姓所謂的金鑾殿上,位置頗為靠前,所以每次退朝,等到陳出大殿的時候,大殿外的文武百往往早已水退散乾淨。

但是因為本次早朝實在湧太多太多的陌生面孔,燕國公高適之淮侯宋道寧在,一大撥勳臣貴胄都齊聚到場,讓原本十分開闊的大殿顯得擁不堪,所以陳停步時,仍是不斷有人跟這位當之無愧的“祥符第一臣”肩而過,甚至給京城場不問世事印象的宋道寧,也主了寒暄幾句。

幾個曾經與舊西楚太師、上任離左仆孫希濟一起搭過班子的年邁老臣,更是熱絡得像是對待自己婿似的,如果不是掌印太監宋堂祿的眼神示意,這幫在家起居都要人小心攙扶的老臣,好像能夠站在這兒跟陳大人暢談半個時辰。

披大紅蟒袍的宋堂祿站在一起,大殿外漸漸走得一乾二淨,陳沒有仗著跟當今天子遠超同朝文武的君臣誼,開口跟離之首的掌印太監詢問緣由,始終閉不言。倒是宋堂祿沉默許久後,主輕聲說道:“還要勞煩陳大人稍等片刻。”

嗯了一聲。

面對陳大人不冷不熱的回應,令滿朝文武忌憚如虎的蟒袍宦,心中沒有毫不滿。宋堂祿從人貓韓生宣手上接掌司禮監後,趕上離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新老替,已經很對某位員心生敬意,屈指可數,在宋堂祿心中,陳保的名次,僅在齊龍、顧劍棠和桓溫三人之後,還要在趙右齡殷茂春之前。寒士出的陳,實在與有個老人太相似了,無論是個人守還是仕途履歷,如出一轍,甚至都讓人生不出太多眼紅嫉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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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遊萬裡,以至於肩頭給人拍了一下才驚覺回神,轉頭看去,無奈一笑,輕輕作揖。

年輕皇帝沒有穿龍袍,換上了一不合禮製的便服,跟陳並肩而立站在臺階頂部。而宋堂祿早已貓腰倒退而行,細碎腳步悄無聲息,給這對注定要青史留名的祥符君臣讓出位置。

看到遠幾個宦合力搬來一架長梯,忍不住好奇問道:“陛下這是要做什麼?”

皇帝笑瞇瞇道:“先陪朕等個人。”

當陳看到那架梯子小心翼翼架在金鑾殿屋簷上,有幾分了然的陳保頓時哭笑不得,言又止。年輕皇帝為陳手指了指遠兩人,一襲朱紅蟒袍,顯然是個地位不遜宋堂祿太多的大宦,還有一位穿普通儒生的飾。愈行愈近,陳終於清楚看到那兩人的模樣,司禮監秉筆太監,一個資歷極老的年邁宦,此時走在旁年輕人稍稍靠前的位置,微微弓腰,一隻手掌向前出,另外一隻手托住袖口,像是在給那人帶路。後者閉著眼睛,步子不大。

秉筆太監率先一步走上臺階的時候,陳依稀聽到老太監說道:“陸先生,小心腳底,咱們這就要登階了。”

皇帝轉頭笑道:“猜得出是何方神聖嗎?”

點頭道:“青州陸詡陸先生,永徽末年由靖安王呈上的二疏十三策,京城明眼人其實心知肚明,是出自這位居幕後的陸先生之手。”

皇帝突然有些憂鬱,趁著雙方還有些距離,低聲音說道:“陸詡棋力極厚重,朕估計咱們兩個加在一起都要被人砍瓜切菜,隨手就給收拾了。”

忍俊不,輕聲打趣道:“不然拉上十段棋聖范長後?再不行,陛下不是還有欽天監小監正可以撐腰嗎?咱們四人一起上,還怕贏不了一個陸詡?實在不行,還有那個自稱隻輸給范國手的吳從先嘛。若是仍然不行,咱們車戰,個個故意長考,看陸詡能夠撐到什麼時候,不怕他不出昏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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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皇帝輕輕一手肘撞在陳腰上,笑罵道:“欺負陸先生眼睛不好,找范長後給咱們當狗頭軍師也就算了,竟然連車戰也用?咱們要點臉行不行?”

耍無賴道:“微臣的臉皮子,反正也值不了幾個錢。”

皇帝抬起手肘又要出手,陳挪開幾步。

司禮監秉筆太監領著陸詡走近皇帝和陳大人,離著十來級臺階的時候,皇帝陛下就快步走下臺階,拉住陸詡的手,微笑道:“陸先生,這次匆忙請你宮,唐突了。”

陸詡沒有流出半點誠惶誠恐的神,坦然道:“可惜陸詡是個瞎子,看不到皇宮的壯觀景象。”

彎腰低眉的秉筆太監瞧見這一幕後,眼皮子抖了一下。

年輕皇帝和仍是白丁之的陸詡一起登上臺階頂後,陳笑著向陸詡打招呼道:“門下省陳,有幸見過陸先生。”

陸詡作揖道:“陸詡拜見陳大人。”

坦然之。

那一拜,是陸詡京後,直到人生盡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某位離員行禮。

很多年後,陸詡悄然病逝,首輔陳站在唯有一名白發老嫗所在的冷清靈堂,還了今日一拜。

皇帝對宋堂祿和秉筆宦沉聲說道:“朕要和兩位先生登梯,你們一人屏退附近所有人,一人守在,記住!一炷香,朕要在屋頂視野之中,在宮看不到一個人!”

年邁的秉筆太監快步離去,他自然不敢跟宋堂祿爭去搶守護梯子的位置。

在皇帝不容拒絕的授意下,陳隻好先行登梯,陸詡隨其後,年輕皇帝和宋堂祿一左一右為兩人扶住梯子。

宋堂祿沒有抬頭,但是眼角余瞥見了正仰著著頭的年輕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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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朝野上下口碑極佳的皇帝,正在為一位年輕臣子和一位白寒士扶梯。皇帝的頭頂上,有兩雙靴子。

宋堂祿突然眼眶有些泛紅。

等到三人都上了巍峨大殿的屋頂,司禮監掌印太監的頭頂徹底沒了影,宋堂祿雙手不敢松開梯子,但是微微抬起袖子眼睛。

攙著陸詡走到屋脊附近坐下,為年輕皇帝留下中間的座位。

趙篆坐下後,笑問道:“第一次在這裡看京城的風景吧?哈哈,我也是。”

我。

有意無意不再用“朕”這個字眼了。

趙篆雙手放在膝蓋上,正襟危坐,眺南北街,緩緩說道:“我還是四皇子的時候,在京城就聽說世間有兩座樓最高,連太安城欽天監的通天臺都比不上,一座是徽山大雪坪的缺月樓,一座是北涼的聽閣,其中大雪坪我去過,是很高啊。軒轅青鋒這子了不得,愣是不讓我樓,當時陳你就在我邊,咱們是一起吃的閉門羹,所以我這麼自己揭短,心裡頭要好許多。這天底下不管什麼事,有兩個人扛,總歸是輕松很多。”

笑了笑。

趙篆了個懶腰,晃了晃脖子,“可惜聽閣沒去過,其實很想有一天能去那邊登樓,畢竟我媳婦是北涼人,人嘛,不管嫁給了誰,只要嫁得還不錯,怎麼都想著能夠回娘家一趟的,這就跟我們男人想著富貴不還鄉如錦夜行是一個道理,雖然我媳婦上不說,但我心裡頭難免會裝著這樁事。但是現在朝廷和北涼鬧得很僵,別說老丈人被北涼同輩文人在私信裡罵得狗淋頭,甚至順帶著跟徐年是好兄弟的小舅子,上次都到了清涼山北涼王府,也沒能見著徐年的面,這一次徐京,一樣是為了避嫌,我那個小舅子也沒去下馬嵬驛館。其實啊,見了面,我本不會介意。我哪裡會介意,我對他們嚴家是有愧疚的。”

趙篆手肘抵在上,雙手托著下著那條一路向南延、仿佛可以直達南海之濱的道,“為臣之道,循規蹈矩。為子之道,孝字當頭。但是在我看來,為人臣也好,為人子也罷,都逃不過最底線的為人之道,念舊念好念恩。太安城,尤其是咱們屁底下這座民間所謂的金鑾殿,什麼最多?當的最多!很多當的,當本事很大,左右逢源,事事滴水不,可做人的能耐嘛,我看懸。但是很多時候,明知道大殿外那些人懷揣著什麼私心,一般而言,只要不害社稷,我和先帝這些坐龍椅的,都會睜隻眼閉隻眼,水至清則無魚嘛,甚至有些時候還要親自為他們推波助瀾,但這不意味著我們心裡頭不膩歪,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聽著高呼萬歲萬萬歲,聽著歌功頌德,真是一件很無聊的時候。”

趙篆突然忍不住笑出聲,無奈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兩個笑話,好幾次我睡覺說的夢話,都是眾卿平這四個字,為此被自己媳婦有事沒事就拿這個調侃。”

瞎子陸詡仰起頭,日頭未高,清風拂面,很愜意。

突然說道:“每天對著堆積如山的奏章折子,是一件很累的事。”

趙篆唏噓慨道:“只要是想當個好皇帝,就一天不得停歇,這才是最心累的事。小時候經常會跟母后抱怨見不著自己的爹,很奇怪當皇帝的男人,就一定要一年到頭才與自己兒子見那麼幾次面嗎?那時候我就信誓旦旦跟母后說,以後我長大了,不要當皇帝,一定要整天跟自己的兒嬉耍,一點一點看著他們長大人,然後各自婚嫁……”

歎息一聲。

趙篆笑容燦爛,指著南方,“我知道廟堂之外有個江湖,尤其這一百年來,十分彩,早先有個青山仗劍的李淳罡,也有春秋十三甲,後來王仙芝在武帝城號稱無敵於世,在黃龍士將春秋八國殘余氣數散江湖後,頂尖高手更是多如雨後春筍,前幾年偶爾我也會想,如果我不是一個皇子,而是江湖門派裡的年輕人,有沒有可能登上武評?就算沒有一品高手,當個能夠在州郡叱吒風雲的小宗師總不難吧?別的不說,就憑我每天批閱奏折也不皺下眉頭的不俗定力,怎麼都該混出個名堂吧?”

陸詡微笑道:“尋常的高手,想要在武林中搏個偌大名聲,可不比在場廝混攀爬來得簡單輕松。”

趙篆點頭道:“所以,如果我只是趙篆,那麼我其實很羨慕徐年。”

年輕皇帝停頓了很久,“也很佩服徐年。”

陸詡聲道:“在青州一條永子巷的小地方,我跟北涼王賭過棋,贏了他不錢。所以大致知道,想北涼王的法眼,說起來很難,這滿朝文武,屈指可數。但同時也很簡單,可能販夫走卒,就跟他對眼了,願意待之以朋友。”

笑道:“如果不是北涼王買詩文的銀子,讓我湊出了進京趕考的盤纏,我如今多半就在北涼道做私塾的教書先生了。”

趙篆坦然道:“所以說,如果不是他徐年,今天我們三個就不會坐在這裡,也許我要過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才能與另外的人坐在這裡聊天。我要謝謝徐年,也要謝謝你們。”

陸詡淡然道:“換別的人當皇帝,我陸詡和陳大人一輩子都無法坐在這裡。所以不用謝我們兩人。”

瞎子讀書人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趙篆並不惱火,輕聲道:“徐家八百騎從北涼道一路長驅直京畿之地,我讓人捧著聖旨恭送他京,讓禮部尚書守在城門口,因為這是為中原守國門的三十萬北涼鐵騎,應得的待遇。他徐年在下馬嵬驛館,大殺四方,引得無數宗師聯袂而至,接二連三的巔峰大戰,堪稱江湖絕唱,我沒有理會,因為這是他徐年作為離武道大宗師,該得的待遇。在來這裡之前,我聽說他穿著藩王蟒袍去了禮部衙門,不但打了左侍郎晉蘭亭,甚至連咱們晉三郎的胡子也給拔了,我依舊不生氣,因為他是我離名列前茅的權勢藩王,我趙篆能為他再退一步,哪怕他連老尚書司馬樸華一起收拾了,我還是能忍讓。先帝能忍徐驍到什麼地步,我就能忍徐年到什麼地步,甚至更多也無妨。因為我坐龍椅,他替我守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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