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所有人,此時都想不到,不再是祥符年號的那個時候,天下真的很太平了,太平到從太安城去北涼青蒼城,甚至去昔年的北莽南朝,都一路暢通無阻。有個宋鬱霖的子,果真在北涼找了個讀書人,那個讀書人雖未金榜題名,到頭來也只是個囊中的私塾先生,但是夫妻相敬如賓,從新娘對新郎,到白首對白頭。
太安城的這個清晨,等到年輕藩王半拖半拽著那個悲慘胖子穿過人流,仍有很多子沒有回神。
好似認命了,心低落的王銅爐耷拉著腦袋,不言不語。
徐年松開手,“行了,接下來我先走,你遠遠跟著便是。”
王銅爐看著不遠那些凌厲的刀子眼神,頹然搖頭道:“沒用了,那些員眼神都好得很,讀書識字未必厲害,可挑錯最拿手。”
徐年笑道:“也不是沒辦法,我一腳踹飛你,你可以連朝會都不用去了,還能有個從天上掉下來的譽清名,如何?祭酒先生,放寬心,我會用巧勁,你秋膘多,最多疼半天,絕不會傷筋骨。”
王銅爐咧咧,“王爺,算了吧,當年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大不了就當一輩子的天策祭酒,反正俸祿也夠養活自己……反正……反正那個姑娘也嫁人了。”
徐年斜了他一眼,問道:“當初把全家當給贖,最後為他人作嫁裳,竹籃打水一場空,後悔了?”
王銅爐歎了口氣,隨後臉淡然地向前方那龍潭虎,道:“後悔肯定有啊,我又不是聖人,不過也沒那麼後悔就是了,喜歡的子,最不濟能知道過得還算幸福,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就像我連中兩元風無限,卻差點考不中進士,最後總算還是功進了國子監,不用花錢就能看一輩子書,不也好。一樣的道理,老爺子……嗯,就是坦坦翁,他老人家說過活人不能給尿憋死,這種話在書本上是讀不到的,但是我記在心裡。”
徐年笑道:“嗯,不愧是被坦坦翁說是一斤一斤學問的祭酒先生,就是比一般人豁然坦。”
王銅爐口而出道:“你以為我想這麼豁然啊!”
這個胖子戰戰兢兢趕脖子。
份懸殊的兩人,再一次結伴而行走在這條道上。
胖子轉頭看了眼那些還不願散去的子,唏噓道:“王爺,真像做夢似的。下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經歷這種陣仗,以後肯定遇不上了。”
胖子在心嘀咕,希也別再遇上!
徐年笑道:“我也差不多,這種事比面對北莽數萬鐵騎,並沒有輕松多。”
胖子一臉不信道:“怎麼可能!”
徐年說道:“你別不信,我以前逛青樓也是要花大把大把銀子的,而且還比一般人花得多,回頭看,都是些冤枉錢。不過臉皮也是那時候厚起來的,再到後來,聽多了你們離的罵聲,就更習慣了。對了,你上次朝會以後,有沒有罵過我?”
老實憨厚的王銅爐下意識道:“罵肯定是私下有……”
王銅爐突然斬釘截鐵道:“沒有,絕對沒有!”
徐年調侃道:“呦,見風使舵還是會的嘛。”
王銅爐小聲嘀咕道:“我這點道行,到那幫油賊的老狐貍,就沒啥卵用啊。”
隨著兩人的緩步前行,王銅爐已經可以依稀認出最前頭員的臉孔份。
徐年輕聲道:“真不要苦計?”
王銅爐天人戰,兩條大愈發沉重。
就在徐年都有點於心不忍想幫他做決定地時候,這個秋膘結實的國子監小員握拳頭,“來不及了,老子今兒就氣一次!窩囊了將近十年,十年啊,老子窩囊到想清清淨淨讀書都沒法子,大不了就不當這個鳥!老子收拾鋪蓋打道回府!”
徐年問道:“老子?”
王銅爐飛快道:“下!”
徐年給逗樂了,玩味道:“不管你信不信,這次不同上次,你只會升發財,不會丟帽子的。”
王銅爐實誠道:“別,王爺你別這麼說!不說還好,一說下有了盼頭,就牙齒打。”
當徐年越來越走近大門那邊,無形中那些員開始後退。
王銅爐自言自語道:“上次走得雲裡霧裡,沒會到狐假虎威的覺,今兒橫豎是死,王銅爐,腰桿直嘍!這輩子八就風這一回了,還不珍惜,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然後王銅爐聽到那個打心眼討厭不起來的藩王說了句話,王銅爐正要跟他聊幾句壯壯膽,再然後……自己邊就沒人影了!
王銅爐立馬給打回原形,下意識就要轉,然後撒跑路,其它一切後果慘況都管不了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老人喝聲道:“王銅爐!”
就像被仙人施展了定符,聽到那個嗓門,這個胖子停下腳步,扭轉脖子,看到那個老人快步走來。
老人踹了這家夥一腳,氣笑道:“王祭酒啊王祭酒,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吧?先前不知死活跟藩王並肩而行一次,你還走上癮了?!”
王銅爐試圖手抹淚裝可憐,可惜發現沒啥淚水,隻得乾笑道:“老爺子,真不是下想湊上去,下一下車,先是給那些姑娘小姐們堵在外頭進不來,然後就給那位王爺拉進來了。”
坦坦翁瞇眼冷哼道:“哦?怎麼不曉得裝死啊?”
王銅爐撓撓頭道:“下顧著冒冷汗了,沒想到這一茬啊,然後不是一眨眼就走到這裡了嘛,後來想了想,乾脆破罐子破摔,別人怎的怎的了。”
王銅爐哭無淚道:“老爺子,要不送佛送到西,再救下一次?”
坦坦翁冷笑道:“你是不是佛不好說,但是你想去西天的話,想必不用人送行。”
王銅爐束手待斃。
坦坦翁沒好氣道:“行了,跟著我走。”
死胖子笑逐開。
老人輕聲問道:“那姓徐的小子跟你說啥了?”
胖子憨笑道:“全給嚇忘了,一時想不起,等老爺子帶下進了門,在朝會上一定好好想,回頭就給老爺子稟報去。”
坦坦翁刮目相看道:“開竅了啊!”
胖子悻悻然,突然靈乍現,低聲音道:“老爺子,想起來一點了!最後那位王爺好像走前說了句話,徐……老涼王第一次走道的時候,邊沒有誰願意同行,他徐……王爺第一次不作數,第二次是真有人不怕死跟著,那麼他就懶得那啥‘朝堂不跪,佩刀殿’了。”
坦坦翁一雙眼眸四,哈哈大笑,拉著王銅爐的手快步走到齊龍邊,然後坦坦翁跟中書令大人頭接耳說了幾句,臉古怪,有種我贏不了你但是有人可以你一頭的表。
王銅爐看到那位高不可攀的本朝首輔大人盯著自己笑了幾聲,一掌拍在自己肩膀上,“王銅爐,王大祭酒是吧?你小子可以啊!”
王銅爐肩膀一歪,咽了咽口水,臉發白道:“小祭酒,下是小祭酒,很小的祭酒!”
齊龍笑瞇瞇道:“聽說姓徐的家夥因為你,連朝會也懶得參加了?”
王銅爐眼珠子急轉,拍脯震天響,“絕對沒有!”
老子真他娘急智啊,機智啊。
王銅爐都有點佩服自己了,惹惱了老爺子坦坦翁,大不了被罵得狗淋頭,撐死了被踹幾腳,可要是惹怒了這位曾經的齊大祭酒,別說兩百斤,他就算有兩千斤秋膘也不夠削!
坦坦翁先是一愣,然後跳腳罵道:“狗日的王銅爐!養不的白眼狼崽子!你他娘的今天就給我滾來門下省,看老子收拾不了你!”
王銅爐張大。
齊龍笑臉那一個和藹,輕輕拍著這個年輕胖子的肩膀,“別聽坦坦翁瞎怎呼,嗓門大,沒用!小朝會上,我會親自跟陛下打招呼,要你來我我們中書省,不大,還是正四品,至於能不能爬上去,靠你自己的本事。”
胖子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頭小聲道:“中書令大人,下很用心想了想,還是覺得去門下省好了。”
低著頭的胖子,沒有看到兩位老人相視會心一笑,都悄悄點了點頭。
桓溫又踢了這胖子一腳,“滾回國子監同僚邊去,別杵在這裡礙眼。”
就王銅爐那型,屁顛屁顛小跑起來,真跟滾沒什麼區別了。
桓溫轉向那扇大門,“齊先生,等廣陵道戰事平息,我就辭回鄉,以後……”
齊龍打斷坦坦翁的言語,沉聲道:“沒事,我盡量再撐幾年。”
桓溫突然哀傷道:“碧眼兒啊碧眼兒,你還是輸了。”
齊龍搖頭道:“桓溫,你錯了,看似一人輸而天下贏,其實啊,是天下輸一人贏。我齊龍相信,後世百年千年,很多人翻過有關我們的書頁,翻過也就翻過了,唯獨張巨鹿,這個碧眼兒,會讓人在夜深人靜之時,緩緩翻回那幾頁,仔細再看幾遍,說不定還會憾一句:為何桌邊無酒可飲?”
桓溫喃喃道:“手邊再有碟花生米,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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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那個竹聲聲辭舊歲的冬末,病榻之上的坦坦翁,臨終言語,無人可聞。
老夥計啊,有無酒?有無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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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溫辭世的第二年,離新帝為永徽年間第一人張巨鹿平反,追封安國公,諡文正。
有個姿並不如何出眾的溫婉婦人,帶著已經可以背誦許多儒家經籍的孩子,看著那一排墳墓,讓兒子依次磕頭過去。
最後娘倆並肩坐在一塊刻有張邊關這個名字的碑前,孩子像往年一樣,為他爹,為他爺爺,為母子兩人和一位子之外的那張家一家人,大聲讀書。
更遠,站著沒有任何扈從的離皇帝和皇后,卻不敢打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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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歸田園的老人,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暮中,步履蹣跚,不是前往那僅有娘倆掃墓卻也不算缺酒的安國公墓,而是去了遠遠稱不上極盡哀榮的一座小墳前。
在碑前倒了杯酒,放了碟花生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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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老人離開後,又有個毅然辭的門下省員。
為他經常掛在邊的老爺子,又添了酒,又添了花生米。
一夜獨坐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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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有些人,臨死事也未了,也從未如何瀟灑拂去。
但是這些離讀書人,到底還是無愧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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