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京城有高門林立，也有陋巷連綿，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從二品武將就住在一條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鯁言要痛心疾首地彈劾此人有損朝廷威嚴了，出貧寒的謝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長卿弟子的份，謝西陲想要以寒庶之擔任一方主將本就是天方夜譚，事實也證明本事高低，與門第高下並無絕對關系，如果不是盧升象的領軍奔襲和陳芝豹的橫空出世，謝西陲的不敗戰績還會繼續下去，楊慎杏，閻震春，吳重軒，在春秋世中贏得赫赫威名的三員功勳老將，都在“都沒長齊”的謝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虧。【全文字閱讀】

冬後的太溫煦暖和，有個邊滿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輕人，就坐在門口臺階上曬太，世世代代都在這條街巷土生土長的他，因為瘦弱，從小就有個謝竹竿的綽號，哪怕後來離開小街跑出去求學，回來後扳手腕贏了住在街頭那個胳膊差不多有他小的趙大壯，可鄰裡街坊不論輩分，仍是喜歡順口喊他謝竹竿子，估計是改不過來了。所有人只知道這位老謝家晚年得子的年輕夥子，好像讀書也沒讀出啥大出息，只不過食無憂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著家，所以到如今也沒能娶上媳婦給老謝家續香火，於是賣酒營生的老謝就不太高興，尤其每次聽著別家孩子做了衙門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總是湊不上話，便是憋著說出幾句漂亮話，也沒誰真聽進耳朵當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兒子的先生來陪他老謝喝過一次酒，那位先生說他家小子讀書不錯，保證以後肯定能不差，賣酒老謝早就揪著兔崽子的耳朵讓他跟著自己賣酒掙錢了。家裡是攢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幫忙多賺銀子，只是窮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畢竟窮人有窮人的門當戶對不是?可將心比心，誰家的閨，樂意找一個腳底板不著地天飄著的男子嫁了?小門小戶的人過日子，不怕窮苦，不是兵荒馬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帶口一起吃飽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劉老婆，也拿話刺過謝老頭，笑著說才不敢把好閨往火坑裡推，讓謝老頭到現在還想起來就一肚子悶氣，偶爾放開肚子喝酒那也沒啥個滋味。

一幫流裡流氣的市井無賴從老謝家門口經過，都是跟謝竹竿一起長大的同齡人，其中一人停下腳步對曬太的家夥笑道:“竹竿子，走，哥帶你去賭坊賺幾十兩銀子去，保管你進門是，出門就有媳婦了！竹竿子，到現在還沒有嘗過葷腥吧?”

謝竹竿子朝他們豎起一中指，笑罵道:“滾蛋！”

他們對謝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罪，倒也不生氣，笑著罵罵咧咧就走遠了。那幫年輕人雖然廝混日子，但從不欺負街坊隻去禍害別，終究街上家家戶戶都有看著他們屁長大的鄉親長輩，就像他們這輩子頭一回喝酒，就是從謝竹竿子他老爹那裡來的酒，雖說事後給摳門的老謝頭堵在門口罵了半天的街，他們也就是躲在家翹二郎掏著耳朵，罵著罵著就揭過了。再說了謝竹竿子從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兒壞，是誰第一個有膽子真正爬牆去窺馬家寡婦洗澡的?還不是他謝西陲！又是誰往街上最水靈的同齡子茅房裡丟石子?那會兒他和都才十三四歲吧，嚇得那丫頭在茅房半天不敢出來，等到爹娘找到的時候，終於敢嚎啕大哭了，事後謝竹竿子給老謝頭那一頓往死裡打的飽揍啊，真是讓人看得目驚心，以至於瘸的謝竹竿子到現在為止，十多年了，都沒跟說過一句話，偶然在巷弄裡遇上，兩人都是恨不得著牆走路。可惜不知為何到今天還沒嫁人，從好好一個漂亮黃花大閨，愣是熬了其子的娃都能給爹買酒的歲數，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趕把自家閨當潑水給潑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是在等人呢。而那原本眼睛長在腦門上的爹娘，這幾年私下也跟賣酒老謝見面，老謝頭也不是沒有想法，只是一年到頭就見不著自己兒子幾回面，寥寥幾次回家，也是來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這一次兒子難得在家留下，看架勢不會急著走，悶葫蘆的老謝頭終於撂下狠話，再不親，以後就當沒他謝西陲這麼個兒子！

常年在外頭飄著的謝家孩子，坐在臺階上，每當有街坊鄰居經過家門口，肯定會笑著打招呼，長輩們也多半會打趣幾句啥時候讓你爹抱上孫子之類的，到時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讓謝鐵公心甘願給人拔，這輩子肯定就你謝家小子親那一天嘍。謝西陲也苦著臉說我是想有媳婦可不知道媳婦在哪兒啊，這個時候不是沒人故意拿眼神瞥劉家那位老姑娘那邊，從小就有機靈勁兒的謝西陲就要開始裝傻。

謝西陲就這麼悠哉遊哉坐在臺階上，只是忍不住轉頭看著大門兩邊的春聯，字寫得一般，容也俗氣，但是聽娘親說，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個考中生功名的小子求來的，宋家今年說也從自家酒鋪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謝西陲歎了口氣，想著這回離家前，不管其它事，一定要他個七八幅迎春對聯和幾十個春字，總不能再讓爹娘這這口氣了。這裡的男人，大多讀書不多，年輕的時候比誰的媳婦好看，誰的紅更好，然後整個後波瀾不驚的後半輩子，大概就只是比較誰家的孩子更出息，誰家的婿媳婦更孝順了。

謝西陲狠狠了臉頰。

他不是不想讓自己爹娘自己的兒子，不比別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雖是再尋常不過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個大楚，整座京城，誰不知道現在一場仗接著一場仗，兒子有大出息，跟兒子平平安安，謝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選擇後者。他不希爹娘天提心吊膽，寧願他們埋怨著自己還不親，怎麼還不樂意踏踏實實過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著別家同齡人的兒子都上私塾會寫春聯了。原本這次謝西陲回家，是準備咬著牙告訴他們真相的，可是當他這回看著好像一夜之間就老了的爹娘，看著那個板著臉不給好臉卻坐下來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謝西陲又說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戰死沙場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遠遊求學。

今日酒鋪不開張不做生意的老謝頭走出院門，看到不務正業的兒子，冷哼一聲，背手離開。謝西陲的娘親走出門，輕聲笑道:“別管他，其實是買去了，你爹上不說，但是從床底下錢罐子拿了好些碎銀子，我也就是假裝沒看見。”

謝西陲咧一笑，他爹這臭脾氣，做兒子的早就習慣了。

婦人又笑道:“劉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歡，只不過那時候劉家哪裡瞧得上眼咱們家，現在姑娘年紀大了，才著急的，娘跟你說心裡話，雖說你是娘的兒子，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謝西陲抬頭嬉皮笑臉道:“娘，我真是你親生的?”

婦人作勢要打，“油舌，難怪找不著媳婦！要是給你爹聽見這話，看他不死你！”

謝西陲彎曲了一下手臂，“小時候天天被爹攆著滿

(本章未完，請翻頁)院子跑，現在爹可打不過我了。”

婦人輕輕給了這不省心兒子一個板栗，“臭小子，別氣你爹，以前你小，娘親次次護著你，以後娘親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謝西陲做了個鬼臉，“知道啦！”

婦人語重心長道:“劉家姑娘歲數是不小了，可瞅著那是真俊，這附近幾條街就沒比好看的閨，你小子真沒想法?娘親可要跟你說句底的話，聽說有位老爺，想要納做小，爹娘今年自打秋可是沒有一次來咱們家竄門了。”

謝西陲終於笑不出來了。

婦人也不為難自己兒子，“你年紀也不小，娘親相信你其實最知道輕重，不催你，自己看著辦。說到底，爹娘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總歸是想著你好。”

謝西陲嗯了一聲，等到娘親走回院子，又開始發呆，不知不覺地了又那個方向。

一個一路小跑進巷弄的年大聲笑道:“謝竹竿子，瞅啥瞅?”

年呂思楚，這是第二次登門拜訪“老謝家”，上回背了把劍，結果給街坊鄰居和謝西陲爹娘當了腦子拎不清的孩子，差點把年給憋出傷，這次學聰明了，不但沒背劍，還補上了上次欠下的見面禮，雙手拎著鴨，有關見面禮應該送什麼這件事，年後那些吃飽了撐著沒事乾的呂家長輩，為此專門討論了一個上午！有說送上等貢酒的，但是很快被罵沒腦子，謝家就是賣酒的，你這不是砸場子打臉是幹啥?有說送綢茶葉瓷等等的，還是被反駁了，說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本就不誠心，後來有人說不然扛條檀木椅過去，中看也中用，可惜還是覺得不妥，估計謝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擺出來給人坐啊，呂家這樣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後，還是大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大宗師呂田丹，呂老爺子大手一揮給一錘定音了，讓呂思楚拎兩隻鴨過去，當天就給宰了下鍋！呂家晚輩皆歎服，薑不愧是老的辣啊！於是年就這麼一路從豪門林立的京城那一頭坐馬車來到這一頭，他娘的那兩隻鴨估計是吃飽了的，在車廂裡的時候還拉屎了，把馬車停在得有兩裡外的地方，年下車後一手拎一手抓鴨，一路飛奔而來，真是滿地鴨。

謝西陲沒好氣道:“瞅你大爺。”

年站在謝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隻，“大爺在此！”

看到謝竹竿子要踹人，年趕忙跑進院子，嚷嚷道:“嬸嬸，鴨放哪兒，中午咱們就能殺了下鍋嗎?下午我還有事兒，怕吃不著啊……”

大門口的謝西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真不把自己當外人，送禮沒這麼送的。

就在他娘親跟呂思楚在院熱絡聊天的時候，謝西陲皺了皺眉頭。

小巷盡頭，並肩走來兩個年輕男子。

由於他們的到來，幾個迎面而走的街坊真誇張到不但停下了腳步，並且恨不得躲避到牆壁裡頭去。

一些個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曬太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語。

一個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閥裴家的未來家主，謝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當時將楊慎杏和薊州步卒甕中捉鱉，正是謝西陲和裴穗堪稱天無的配合，才為大楚贏得第一場大勝仗。

但是另外一個人，謝西陲並不喜歡。

宋茂林，宋閥嫡長孫。

與他謝西陲被譽為大楚雙璧的年輕人，玉樹臨風，當得謫仙人一說。

但是很奇怪，謝西陲能夠接寇江淮的那種自負狂傲，反而不喜歡宋茂林那份無懈可擊的溫良恭儉讓。

年呂思楚同樣不喜歡這個“姿容，有清”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簡單不過了，年不喜歡這個家夥喜歡皇帝姐姐，更不喜歡這個家夥想要“嫁給”皇帝姐姐。用年的話說就是他寧肯退一萬步幾萬步，寧肯皇帝姐姐嫁給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年輕藩王，也不希很早就在白鹿認識的皇帝姐姐，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邊。年的想法從來都跟呂家長輩一模一樣，直來直去，他就是覺得這種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公然放屁的家夥，肯定是個偽君子！很去討厭一個人的謝西陲對此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