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山徐家，男子在議事大堂守歲，子其實也不曾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雖然與梧桐院一般鋪設了堪稱遮奢的地龍，可是自涼莽大戰以後，無論是梧桐院還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費木炭無數的地龍了。【全文字閱讀】姑姑趙玉臺哪怕面對徐渭熊，也始終戴上面甲，正在低頭彎腰撥弄著炭火，火映照著那面甲，熠熠生輝。陸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跳的王初冬素來不喜講究坐姿的太師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時乾脆把腦袋擱在徐渭熊膝蓋上，睡眼惺忪，徐渭熊手著這位弟媳的發，作輕，王初冬便愈發打瞌睡了。賈家嘉和徐嬰坐在特意去掉門檻的門口那邊，玩著十五二十的遊戲，各自雙手收放讓人眼花繚，卻悄無聲息。屋裡屋外，只聽到偶爾炭火崩裂的細微聲響，顯得安靜而祥和。

趙玉臺輕輕撥灰燼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讓王初冬那妮子到擺滾燙，終於打破沉默，輕聲歎息道:“不該這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勸不，事先打聲招呼也好。”

徐渭熊視線低斂，凝視著炭灰下若若現的火，聲道:“姑姑，他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從小就是死強脾氣，認準的事，哪怕是娘親責罰他，他也不會轉彎。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師了，他如果一氣之下獨自離開涼州，誰攔得住?難道我還能讓袁左宗領著大雪龍騎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觀也罷，目前北涼屈指可數能夠攔上一攔的大宗師，又是中人，更不會阻攔，說不得還是唯恐天下不的態度。別看我們打贏了北莽，說到底，爹就留給我們隻此一付家當，哪裡經得起他隨意揮霍?”

徐渭熊臉晦暗不明，盡量平淡道:“為何我放出話去，所有北涼權勢人在今天這個除夕夜趕到咱們家?自然有人是出於私心，生怕北涼因此陷西楚漩渦無法自拔，折損了兵馬，牽一發全，指不定就會導致北涼失守，那麼他們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爵都打了水漂，日後就算離朝廷肯招安收納，又有幾個十年二十年可以讓他們在場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於公心，只是為了北涼，為了北涼邊軍而來，不惜為此以下犯上。”

屋除了徐渭熊的話語聲，便死寂沉靜。

徐渭熊不知不覺加重了語氣，“也許他能夠拍著脯，可以問心無愧地說北涼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穩，是他徐年親手打造出來的局面，虎頭城外，葫蘆口外，青蒼城外，西域千裡，他都去過，都拚過命，所以他有資格任一次。”

趙玉臺抬起頭，問道:“難道不是嗎?”

徐渭熊面容淒苦，搖頭道:“不是的啊！”

雖然冰冷面甲遮住了那張猙獰恐怖的容，但趙玉臺明顯有了幾分怒氣，沉聲道:“就因為他姓徐，是大將軍和王妃的兒子?！”

徐渭熊跟趙玉臺對視，眼神堅毅，“他是徐家的嫡長子！更是關系著北涼兩百多萬戶人家生死的北涼王，也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他既然當年選擇給自己增加擔子，自己要去習武，那他就應當像我們爹那樣每逢戰陣，必先士卒！甚至比我們爹更理所應當地直面拓拔菩薩，直面北莽百萬大軍！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給堵死的，是他讓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別人！”

趙玉臺言又止，唯有歎息。原來這才是當年極其不願徐年習武的真相，練武練了絕世高手，一旦了沙場萬人敵，那麼涼莽大戰期間，有什麼理由只是躲在幕後運籌帷幄?若只是個手無縛之力的年輕藩王，不是大宗師徐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親陷陣廝殺，退一萬步說，即便要騎馬上陣，總歸只會死在很多人之後，又甚至……在不希他死在北涼的時候，就可以強行帶著他離開西北，遠走高飛?面對這樣苦心孤詣的子，趙玉臺生氣不起來。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腦袋，毅然決然道:“我要去給議事堂那邊再添一爐炭火。”

王初冬了眼睛，不明就裡。

趙玉臺苦道:“還要做什麼?難道還不夠嗎?”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腦袋後，冷聲道:“虎頭城劉寄奴，龍象軍王靈寶，臥弓城朱穆和高士慶，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為議事堂為他們添椅子！我就是要徐年親眼看著一張張空落落的椅子！”

陸丞燕突然說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彎曲手指在額頭上敲了一下，“傻啊，這種事你怎麼能做，這個惡人誰都能做，唯獨你陸丞燕不能。”

趙玉臺也點頭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斷趙玉臺接下來要說的話，“姑姑，我去！”

趙玉臺沉默許久，終於緩緩點頭。

沒了徐渭熊的屋子，無人說話。約莫兩炷香後，徐渭熊推著椅回到門口，臉蒼白。

趙玉臺起走過去，心疼道:“小年朝你發火了?姑姑這就去教訓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趙玉臺的袖子，淒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訴我，他已經在大堂為那些武將英烈添設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錯了?”

趙玉臺蹲下，幫去滿臉淚水，聲道:“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陸丞燕神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泣。

和徐嬰一左一右盤坐在門口當兩尊門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開口道:“男人的事，娘們別摻和。打天下守天下，關我們屁事。”

大概是跟賈家嘉相久了，徐嬰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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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堂，在座諸人，無一不是梟雄，無一不是英雄，無一不是豪傑，無一不是名士。

褚祿山，燕文鸞，李功德，袁左宗，顧大祖，陳雲垂，周康，齊當國，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韓嶗山，宋明，白煜，徐北枳，陳錫亮，李翰林，黃裳，楊鬥，石符，樂典，洪驃，黃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長穗，辛飲馬，韋殺青，田培芳，胡恭烈，韋石灰，焦武夷，常遂，許煌……

北涼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將陣容之雄壯，足以讓一統中原的離朝廷也汗。

被年輕藩王視為半步武聖的徐偃兵站在門外，靠著廊柱，雙手抱，斜眼看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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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風塵仆仆從幽州一座書院趕來的老人，不知為何趕路的時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馬匹有八條，進了王府後反而不著急了，悠哉遊哉，借著明朗月和連綿不絕的大紅燈籠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天下的聽閣，儒衫老人邊跟著一位氣質冷豔的子，正是上學宮韓谷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師妹，晉寶室，不同於已經在北涼道場按部就班的師兄弟，既不願去梧桐院“寄人籬下”，又不適合在場作為，就去了書院，一邊幫老人理雜務，一邊潛心學問。而老人則是年輕藩王裡的那個臭棋簍子，跟徐驍下棋都能下半斤八兩的那位“國手”，當然他更著名的份是上學宮的王祭酒，士子赴涼的牽頭人，如果，隻說如果，北涼徐家假若真的裂土稱帝，那麼這個老人其實才是頭一號的從龍之臣，其意義之大，猶勝春秋戰火中趙長陵投奔徐驍。但是很出人意料，於北涼立下滔天大功的年邁讀書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師之一，更是早年與學宮大祭酒齊龍扳過手腕的當世第一流名士，公開份大搖大擺赴涼以後，反而如同泥牛海，在一座規模遠遜青鹿山書院的小山頭，做起了默默無聞的教書匠。

王祭酒來到聽閣的寬闊臺基上，仰頭著這座高樓，先是微笑，然後是整個角都咧開，最後就只差沒有哈哈大笑了。

晉寶室好奇問道:“先生為何如此開懷?”

老人嘿嘿壞笑道:“沒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而已。閨，想不想聽?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啊。”

跟這個老人已經相當稔的晉寶室沒好氣道:“先生不妨獨樂樂。”

這位王祭酒的學問毫不用質疑，堪稱當世屈指可數，恩師韓谷子，中書令齊龍，國子監姚白峰，恐怕就這三人能夠與眼前老人坐而論道了。只不過這個早年在上學宮深居簡出的老先生，到了北涼後就徹底出為老不尊的狐貍尾了，晉寶室在書院幫忙的時候，沒被老先生調侃打趣，總喜歡說些極其晦的葷話，若不是好歹還算只皮子不手，晉寶室很難保證自己不手打人。讀書人壞起來，那真是一肚子壞水，尤其是王祭酒這樣飽讀詩書的老狐貍，晉寶室這段時日真是水生火熱，幾乎都快覺得自己不算黃花閨，而是那種可以跟無賴漢子葷腥拌的婦人了。

老人可不管晉寶室想不想聽，已經竹筒倒豆子自顧自說起來了，“哈哈，以前咱們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飽了撐著沒事乾，嗯，就是那種白天沒鳥事晚上鳥沒事的家夥……唉，閨，你別扭頭不聽啊，行行行，說正經的，就是那些人天編排清涼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親眼見親耳聞似的，真說起來，我當年就是給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幫老王八蛋的鬼話，那才厚著臉皮去求著渭熊那丫頭當弟子，想著有個由頭跑到這北涼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覺而已，閨你千萬別想歪啊，等我屁顛屁顛跑來北涼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進了王府，結果?結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期間給徐瘸子丟了無數個大老爺們都懂的眼神，可從頭到尾，說好的你們徐家選采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說那個無度的北涼世子喜好嫵婦人，以至於宴席上偶見座間有婦人姿甚豔，問旁人‘此為誰’騎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沒有這些，不是說聽閣暗藏有無數西域番僧傳授的演揲兒法嗎?搜羅了百上千本的旁門左道的房中嗎?那兔崽子也真是壞水得厲害，徐驍沒眼力勁兒，倒是那小子給看穿了，私下跟我說聽閣真有寶貝，等我從一樓找到頂樓，翻箱倒櫃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頂樓，老子差點一口噴出來……”

說到這裡，唾沫四濺的老人，那一個義憤填膺捶頓足。

晉寶室頓時覺得天高月明神清氣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間平靜下來，好像這一刻，才是那個世人誤以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學宮大先生。

老人出手指，指了指高樓最高，“就是在那裡，我見到了一個讀書人，一個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個活著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憐人。”

晉寶室跟著老人一起抬頭，輕聲慨道:“李義山。”

老人，王祭酒，沉聲緩緩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義山才是春秋第一謀士。”

晉寶室納悶道:“就算不是黃龍士，那也還有元本溪納蘭右慈啊，何況哪怕是同為徐家謀士的趙長陵，一直都被認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華學識，尤其是格局，依舊勝過綽號‘毒士’的李義山。”

老人彎起腰，像是在憋著什麼。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轉過頭說道:“我怕說‘放屁’兩個字，閨你又不樂意聽，就打算真的放個屁給你聽。”

晉寶室無言以對。

老人直起腰桿，摘下腰間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支離破碎。

老人向晉寶室，笑問道:“懂了沒?”

晉寶室一頭霧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凌碎玉，“趙長陵他啊，超不了一個時代的視野，算不得最頭等的謀士，納蘭右慈也是如此。至於黃龍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卻攏不起來，但是李義山可以。摔玉容易，補玉何其難?”

晉寶室陷沉思。

老人小聲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丟臉丟大了。不過這塊玉很值錢啊，回頭一定要跟徐年討要幾塊。 ”

晉寶室無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揮，豪邁道:“行了，在這裡醞釀半天，借著這座聽閣和李義山三個字，總算把膽氣補足，這去議事堂給徐年撐腰！”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嗓音在兩人背後響起，“撐什麼腰?”

這一刻，被同門師兄弟譽為“雙腳武庫”的晉寶室，瞬間汗倒豎。

如蛇遇蛟的晉寶室僵轉頭，然後很不合時宜地愣在當場。

不通武藝的王祭酒後知後覺地轉，口而出道:“真俊的……娘們?爺們?”

兩人視野中。

一襲白袍，腰佩雙刀。

繡冬和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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