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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州邊境，戰事一即發。

幽州方向的大地之上如有悶雷傳來，兩淮節度使蔡楠披鐵甲，握鐵槍，這位邊關大將滿懷悲涼，自己麾下的數萬西北銳，竟然不是與北莽蠻子在戰陣上廝殺到底，而是死於?

兩淮大軍步卒居中拒馬，騎軍兩翼呼應，很中庸的排兵布陣，不是蔡楠不想以騎對騎，跟北涼鐵騎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死戰，委實是桀驁如他這類顧黨舊部，即便兵力佔優，依然沒有底氣跟那支軍伍玩花樣。蔡楠不奢自己的兩淮能夠攔下那名年輕藩王，只能寄希於盡可能留下更多的徐家騎軍，兩千，或者三千?至於朝廷接下來能夠憑借天險地利、在薊州與中原接壤的數座關隘攔阻多人馬，那就是真的是蔡楠的“後事”了，既是疆域版圖上的後事，更是蔡楠戰死殉國後的後事。

蔡楠舉目去，地勢平坦，起伏不顯，大片大片的白積雪，他沒來由想起一個很煞風景的詞語，骨未寒。想著幾個時辰後自己的，應該會很快就會寒吧?

西北多雪且大，酷寒之地出健兒，兩淮道薊州當年便有楊慎杏的薊南步卒，號稱獨步天下，而升任節度使的蔡楠近水樓臺，麾下兩淮邊軍很快就被視為離朝廷僅次於兩遼的一等戰力，隨著繼唐鐵霜之後又有幾位同為顧部舊將的地方大員，新近京擔任要職，蔡楠非但沒有多慶幸，反而嗅到幾危險氣息，歸結底，那些都是君王以黃紫服換取地方兵權的無本買賣，之所以手腕溫和，那般含脈脈，還不因為他們的共同恩主大柱國顧劍棠依然屹立在邊境?以及大將軍手中握有的數十萬邊軍大權?

蔡楠重重呼出一口氣，將年輕皇帝視為心腹的經略使韓林送出戰場以外，然後自己率軍壯烈戰死在此，是不是對大將軍，對朝廷對天子，都算有份過得去的代了，這算不算史書上所謂的忠義兩全?

活在承平已久的安樂世道，為福多年的封疆大吏，蔡楠直到這一刻，才發現當年那個跟在大將軍後一心求死的愣頭青，其實開始有點怕死了，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

北涼鐵騎的齊整馬蹄就像敲鼓，重重擊打在蔡楠的心頭鼓上，一下一下，讓這位節度使大人口氣都困難起來。

不用遠哨夜不守稟報，蔡楠眼就可以看到那支騎軍恰好在最佳衝鋒間距的邊緣地帶，停馬不前，一騎率先出陣，然後約莫是百騎扈從跟隨策馬前行。

心弦繃的蔡楠一頭霧水，愈發忐忑，沙場上兩軍對壘不是演義小說裡的兒戲，什麼雙方主將單獨出列，酣暢淋漓地大戰幾百個回合，都是鬼扯。可眼前的的確確有百余騎單獨離開北涼大軍，難道是那姓徐的為了贏取軍心，憑借自陸地神仙的實力，要大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蔡楠想到這裡就有些憤怒，真當己方的床弩大陣是擺設不?為了針對徐年這種戰場萬人敵的攪陣型，蔡楠專程派人拿著節度使兵符在整個兩淮道搜刮地皮，幾乎將所有北邊防線之外的床子弩一口氣或征用或借調過來，整整五十余架床子弩，兩淮道的家底都正大明地擺在了蔡楠後，不是應付一騎數騎那種單槍匹馬的陷陣，對那支鐵騎的集衝鋒也有極大威懾。

一騎當先，馬蹄不停歇，直到蔡楠陣前三百步外才收住前衝勢頭，不是懷小宗師修為的主將蔡楠，邊悍親衛和兩位步軍將領都依稀看清了那一騎的英偉姿容。

正是威名遠播的北涼王徐年！

這位跟隨人屠姓徐的年輕藩王，殺江湖頂尖宗師不下十人，殺北莽大軍更是三十萬，雙手腥，一路殺到了今天，殺到了這裡。

哪怕是敵對陣營，面對此人，仍然有幾分不得不承認的佩服敬畏，離老一輩雙字藩王的兒子中，這個年輕人可謂一騎絕塵，靖安道德趙珣同樣世襲罔替了父輩王爵，但低眉順眼得就像一條天子家的看門狗，原本被譽為離世子第一人的趙鑄，則在廣陵道飽詬病，膠東王趙睢的長子趙翼在兩遼戰事中也算不得出挑扎眼，至於廣陵王世子趙驃之流就更不用拿出來丟人現眼了。蔡楠隨意揮揮手，那名滿頭大汗的銳斥候夜不守趕退下，蔡楠死死盯住位於兩支大軍中間的年輕人，他後百騎，不披甲不佩刀，一人隻背一劍，想必就是在去年中原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吳家百劍了，作為替朝廷鎮守一方的領軍大將，蔡楠對江湖事一向興趣寥寥，一本事都是在戰陣上水裡磨礪出來的殺人能耐，早年跟轄境一位境界相當的武林名宿有過私下切磋，輕松獲勝後蔡楠的覺就只有一個字，。

但是眼前那一百騎，卻讓蔡楠本不敢小覷，至於那個為首的年輕藩王，蔡楠自然更不敢有半點掉以輕心。如果不是徐年在三百步外就停馬不前，蔡楠甚至顧不得什麼風度，二話不說就會當場下令床弩攢，江湖草莽怕軍弩，武道高手忌憚床弩，都是無數人拿命換來的淋林教訓，尤其是重型床弩，有著“半百之皆飛劍”的譽，蔡楠自認不敢面對數張弩箭巨如槍的床弩。若非如此，去年北莽在虎頭城外也不會同樣是拿床弩招呼北涼王。

吳家百騎百劍，肅穆停馬。

這是他們離開吳家劍塚進北涼後第一次重返中原，在劍冠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後的那名竺姓魔頭，甚至閉上眼使勁聞了聞，滿臉陶醉，嘖嘖道:“聞多了涼州關外的腥味和馬糞味，還是這兒的空氣讓人舒服些。就是不知道真到了中原江南，能不能聞得到酒香和脂氣。”

隻跟真名竺煌的吳家劍士隔著兩匹馬，徐年微笑道:“按照之前約定，這次只要你們跟隨本王一路南下，到了能夠瞧見西楚京城牆頭的地方，你們一百人就可以恢復自由之，之後不管是去江湖東山再起，還是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姓埋名，本王不管，吳家也不會管。”

當年在吳家劍塚也無比嗜殺的竺大魔頭桀桀怪笑道:“王爺，這話對別人管用，對老竺我可就談不上厚道了，當年在那個鬼地方不過是多殺了幾個姓吳的家夥，吳老兒自己沒本事，就跟人合著夥在我上敲六十枚捆蛟釘，手段不怎麼高明，可惜手法還算獨到，不是吳家嫡系就拔不出那些玩意兒，老竺從來都是寧做頭不做尾的脾氣，頭回進那座中原江湖，不撈個武評四大高手當當，不再跟鄧太阿過過招，都對不起自個兒在吳家遭了四十多年的罪，所以嘛，上這些釘子，還得勞煩王爺跟那個老不死的吳老兒說說，只要王爺肯開這個口，老竺雖說從不曉得江湖道義為何，卻也不是那種忘恩之人，到時候哪怕王爺要我去太安城殺個人，老竺也能拍脯答應下來，王爺，這筆買賣怎樣，做不做?”

氣濃重的竺煌，與鄧太阿都曾是吳家私生子，早早丟到了劍山自生自滅的棄兒，只不過當年一戰，勝出的鄧太阿進江湖為了桃花劍神，輸了的竺煌之後因為殺心過重，尤其是痛下殺手幾乎將吳家一支偏房斬殺殆盡，被然大怒的吳家老祖宗以不傳下了錮，如果不是百劍赴涼，修為堪稱通神的竺煌，注定這輩子都無法讓世人知曉天底下還有這麼一號劍仙人。至於這次率領吳家百劍前往廣陵道，不但是徐渭熊，就連褚祿山都有異議，因為徐年許諾了他們的自由之，這對北涼來說不是什麼可以忽略不計的損失。在戰況僵持不下的沙場上，這吳家一百人一百劍，一旦投戰場，絕對能夠為扭轉勝負的關鍵勝負手。殺不掉拓拔菩薩，但實力強如洪敬巖慕容寶鼎之流，恐怕也要膽戰心驚。

不等徐年說話，對竺煌視為仇寇的吳六鼎就轉頭怒道:“姓竺的，你能拔出六十顆釘子，我就能再幫你塞進去六十顆！”

竺煌懶洋洋譏諷道:“就憑你小子?這話由你邊娘們來說，都比你氣些。哈哈，你們吳家真是有意思，這兩代人，都是帶把的，不如不帶把的。”

劍侍翠花手指微。

背負一柄極長極細古劍的矮小老人皺眉道:“竺煌，你不要得寸進尺。”

這位老人在葬劍無數笈無數的吳家劍塚也是地位超然，因為是個劍癡，吳六鼎小時候就幫忙取了個“娶劍老爺爺”的諧趣綽號，不同於從未離開過吳家的竺煌，或是張鸞泰、公孫秀水和納蘭懷瑜這些對重返江湖還抱有期的名劍客，八十歲高齡的老人這一生隻對劍道一事癡心不已，只是限於自骨修為，空有滿腦子獨辟蹊徑的劍道見解和滿肚子的劍學識，始終無法自己親自提劍踐行，當老人進北涼後，兩次跟年輕藩王談到劍道一事的招數意氣之爭，如逢知己，就有了缽落北涼的念頭，至於文人武夫都看重的家國天下，老人反而一向很淡漠。

徐年沒有轉，輕聲道:“什麼事都到了西楚京城那邊再說，不出意料的話，應該會有一兩場仗要打，爭取我們北涼大雪龍騎一人不死，當然你們也別死。大好江湖，在等著各位前輩揚名立萬。”

吳六鼎沒好氣道:“給江湖留點種子是吧?老子就奇了怪了，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事，外人怎麼看都像是個傻子的勾當，怎麼到了你這邊，做起來就顯得格外豪氣乾雲了?”

徐年轉頭瞥了眼這個跟自己從頭到尾針鋒相對的年輕劍冠，沒有斤斤計較。

倒是這次跟隨北涼王再度一起出行的字營舊部洪書文，冷笑道:“咱們王爺長得比你英俊，手比你高出幾層樓，你小子不服氣?”

吳六鼎皮笑不笑道:“不服氣怎了?”

洪書文一臉天經地義說道:“不服氣?那你倒是跟咱們王爺過過招啊?”

徐年不理睬兩人的拌，對兩淮道大軍高聲喊道:“蔡楠，陣前一敘?”

蔡楠聞聲後沒有太多猶豫，單騎出列，步軍將領想要阻攔，自然不希己方主將以涉險，畢竟不遠那位年輕藩王可是貨真價實的武評四人之一，但是節度使大人輕描淡寫撂下一句“徐年想要殺人，不至於如此下作”。

兩騎各自上前一百多步，停馬相，蔡楠深呼吸一口氣，著眼前的徐年，沉聲道:“王爺若是想讓本將退避三舍，就不用浪費口舌了！”

斜提鐵槍的蔡楠看到年輕藩王似乎被自己堵得無話可說，視線只是越過自己一人一馬著兩淮邊軍，蔡楠沉默片刻，繼續說道:“任你徐年是修為高出顧大將軍一頭的武評宗師，但你畢竟不是你爹，不是大將軍徐驍，仍然不值得我蔡楠下馬避讓！”

徐年收回視線，問道:“如果沒有記錯，本王已經讓拂水房諜子給蔡將軍送過口信，今日將軍攔路可以，但是盡量將銳安置在兩翼，任由我方騎軍一衝而過，我們死人，你們更能死人。這樣不好嗎?”

蔡楠冷聲道:“本將就當沒有收到那個消息，為主持邊關軍務的武將……”

徐年突然打斷蔡楠的言語，“將軍你沒有收到朝廷聖旨吧?”

蔡楠臉冷漠。

徐年笑道:“蔡將軍是覺得我北涼騎軍事出突然，太安城那邊措手不及?將軍當真以為安在河州的趙勾諜子如此不堪?就算北涼騎軍推進速度再慢，那封聖旨也是注定不會‘準時’送往這個河州的，永遠都會比這場戰事不快不慢，僅僅晚一步而已。”

蔡楠面無表道:“這又如何?朝廷做事自有王侯公卿的主張， 我蔡楠行事只需對得起上這掛離鐵甲！”

徐年扯了扯角，“你放心，本王主提出跟你蔡楠敘舊，沒想著要你們大軍讓路，之所以先前給你口信，是念在將軍當年給了某個老家夥一份面子，而今天之所以跟你廢話這些，又是因為在太安城有個當大的老人，跟本王說了句心裡話。”

徐年撥轉馬頭，緩緩離去，不輕不重的言語，傳蔡楠耳中，“既然不願做樣子，兩淮邊軍一心想要為國盡忠，那北涼就遂了你們的願。沙場上，與我北涼鐵騎對陣，想死有何難?”

蔡楠臉蒼白地返回己方大陣。

祥符三年春。

大雪龍騎如水一湧而過，兵力將近四萬的兩淮銳潰不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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