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天地正,煌煌辟晨曦。【】
天亮了,有飛劍先於人而來。
徐偃兵向遠方,冷笑道:“好像有點來者不善的意思啊。”
徐年破天荒有些魂不守舍,照理說他不該有類似近鄉怯的,若說是對方來勢洶洶讓徐年心生忌憚,就更是笑話。這類憑借劍氣劍意的先聲奪人,如同北莽劍道第一人黃青的劍氣近,離京城祁嘉節在武當山腳逃暑鎮的劍氣雄壯,徐年都領教過,事實上,天底下用劍的武道宗師,徐年已經見過不,從最早的老黃和羊皮裘老頭兒,再到東海畔飛劍殺天人的鄧太阿,牽馬掛劍城赴死的宋念卿,以及吳家劍塚老祖宗等等,徐年早已到了能夠見怪不怪的地步,但是不知為何,這一次遇到掠空百裡拜訪大軍營帳的那一劍,徐年有些忐忑不安。
正值天地青白之際,朦朦天如同一幅宣紙,那一劍,恰似在宣紙上寫就出極其筆直的一橫。
徐偃兵問道:“王爺,要不要我去攔上一攔?劍氣雖壯,但比起鄧太阿仍是稍遜一籌,至多跟柴青山之流在伯仲之間,必然耽誤不了我方大軍前行。”
徐年牛頭不對馬地說了一句,“是西楚碩果僅存的劍道宗師呂丹田。”
徐偃兵一時間吃不準徐年的心思,也就不去擅自行事,既然確定了對方的份,徐偃兵不覺得一個西楚呂丹田能夠造什麼威脅,如今大雪龍騎軍哪怕沒有他和年輕藩王坐鎮,但依舊還有藏拙多年的袁左宗,更有吳家百騎百劍,真要闖,十個呂丹田也討不到好。何況北涼騎軍這次南下中原,對困之鬥的西楚而言,無異於雪中送炭,呂丹田這一劍多半是為武道宗師的興之所至,僅有挑釁意味,而無死戰之心。
徐偃兵有了幾分看熱鬧的閑逸致,笑道:“聽說此人自練劍,資質極差,早年尋遍大楚宗門也無人肯收為弟子,不曾想大晚,憑借著鑽牛角尖的狠勁,在不之年終於在劍道登堂室,然後登船觀廣陵江水悟出一劍,登山觀旭日東升又悟一劍,登樓觀滄海又悟一劍,只是聽說西楚滅國後就退山林,這次西楚復國,族弟子大多投軍伍,本人也出山擔任西楚京城的林軍統領。這一劍乘風而來,紫氣升騰,想必就是那呂丹田在甲子高齡妙手偶得的觀日一劍了。”
徐年心似乎有所好轉,只是笑臉仍有些意牽強,“真佩服這些前輩高手,賞個景也能增長功力,我就不行,都是給人打出來的。”
徐偃兵打趣道:“王爺,便是我聽到這種話,也不是個滋味啊,我們這幫經歷過春秋戰事的武夫,一把年紀豈不是個個都活到狗上去了。”
徐年自嘲道:“一樣的,我現在看余地龍他們幾個,也覺得自己已是個老江湖了。”
日出東方,紫氣東來。
百裡之劍,在過半之後開始突然加速,在霞中拉出一條妙至極的下墜弧線。
徐偃兵瞇眼著那柄飛劍,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問道:“王爺,在擔心什麼?”
徐年輕聲道:“怕白跑一趟。”
徐年手取暖,“也許我錯了,不該意氣用事拉著北涼騎軍來廣陵道。”
徐偃兵搖頭道:“王爺你要是這麼想就錯了,這次騎軍出境,燕文鸞顧大祖周康這些老家夥,起先肯定有這樣那樣的顧慮,未必如袁左宗褚祿山這般願意毫無原則地支持王爺,但是換龐建銳牛千柱這撥中層武將,那可是求之不得的差,在西北忍了二十年,一邊在前線死人,一邊還要被後方冷嘲熱諷,這趟好不容易能跑到別人家門口耀武揚威,好歹算是出了口惡氣,以後便是戰死關外,多多都沒不至於太過憋屈。這是人之常……王爺,飛劍離這裡可只有三十裡地了,還不出手?”
徐年不複先前惆悵,笑道:“再等等又何妨。”
袁左宗出現在遠,徐年擺擺手,後者心領神會,去下令大雪龍騎各部依舊各司其職,不用理會那名不速之客。
當飛劍臨近騎軍駐地十裡左右,再度驟然加速前掠,快如一尾年蛟龍初次開江。
聲勢之大,天空中先是傳來一陣如同街道盡頭的竹聲,僅是依稀可聞,但是很快聲響就越來越刺耳,最後簡直如耳畔雷鳴。
徐年出雙手,分別按住了左右腰間的北涼刀和過河卒。
劍拔弩張之際,徐年突然松開了刀柄,與此同時,原本直刺營帳的飛劍劍尖向下微微一,釘了地面,這柄半截留在地面的長劍距離徐年不過十步,長劍紋不,但是仍有紫劍氣縈繞劍,流溢彩。
稍候片刻,只見一名穿布的高大老者大踏步闖營地,老人背負有一隻用棉布包裹的長條形,在徐年和徐偃兵五十步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老人明顯有些詫異,竟然沒有一兵一卒來“招待”他,這讓原本想著大打出手的老人頗有些失落憤懣。老人白發白眉白須,相貌有南人的清逸,材如北地健兒,宗師風范撲面而來,他瞥了眼那名這兩年自己差點聽到耳朵起繭子的年輕藩王,然後冷哼一聲,隨手一揮,釘地面的長劍頓時拔地而起,掠回懸掛腰間的烏黑劍鞘。
從頭到尾,徐年的視線始終停留在老人背負的後之上。
這位西楚劍道宗師當年在大楚的江湖地位,類似之後一劍獨霸太安城的離祁嘉節,跟國師李和太師孫希濟算是一個輩分的人,曹長卿遇上這個老人也應當執幾分弟子晚輩禮。
呂丹田中氣十足,明知故問地沉聲道:“你小子就是北涼王徐年?”
徐年略微收回視線,著這個有點像是興師問罪的老人,語氣溫和道:“我就是。”
呂丹田解開繩子,摘下後用棉布遮掩的,重重豎立在前,嗤笑道:“姓徐的,你小子連老夫的一劍都不敢接下,是怎麼當武評四人的?怎的,只是因為後跟著吳家一百條走狗,再加上徐驍給你留下的一萬
涼騎,才給你點膽子來咱們中原擺威風?”
徐年反問道:“人呢?”
沒有得到答案的呂丹田然大怒,好不容易才抑下滿腔怒火,聲如洪鍾,“關你卵事,孬種!”
老人話語過後,軍營中只有偶爾幾聲戰馬嘶鳴,此格外寂靜。
但是呂丹田腰間佩劍已經鳴不止,老人更是如臨大敵盯住年輕藩王旁的那名中年漢子。
徐年橫出手臂攔在徐偃兵前,繼續問道:“要還東西,就讓自己來。勞煩前輩把東西帶回去……”
呂丹田很不客氣地打斷話語,冷笑道:“你小子也配對老夫發號施令?也配對陛下指手畫腳?”
徐年一本正經道:“請前輩打道回府。”
一個請字,咬字極重。
呂丹田如同聽到一個天大笑話,拇指輕輕挲著劍柄,“可知老夫這把佩劍?鑄於廣陵江畔的山海劍爐,原名‘大江’,西壘壁一役後,老夫改為‘殺徐’。只可惜陛下此次駕親征,我大楚百萬雄師重新屯兵西壘壁,聽聞你們北涼騎軍即將進廣陵,陛下不願見你,順便讓老夫攜帶舊歸還北涼,且不準老夫大開殺戒,若非如此,方才那一劍,可就要向前推進五步了。”
徐年皺眉道:“說完了?”
呂丹田繼續挑釁道:“說完了又如何?你敢和老夫一戰嗎?若是不敢,老夫再說十句百句,你徐年又能如何?”
徐偃兵面無表道:“西壘壁一戰,呂氏直系子弟戰死十六人,親家馬氏,上陣百余人全部陣亡。”
被揭開心頭傷疤的呂丹田眉發皆張,頓起殺心,五指握劍柄。
徐年歎息道:“你走吧。”
呂丹田怒吼道:“徐年,為北涼王,又是天下有數的武道大宗師,何懼一戰?!”
下一刻,呂丹田瞠目結舌,不敢彈,更不敢多說一個字。
眼前,的確就是在老人的眼前,有雙指作劍,距離老人眉心僅有寸余。
若說先前腰間佩劍向前五步,就“有”斬下年輕藩王的頭顱,那麼現在徐年雙指只要稍稍向前推進一寸,就能他頭顱。
其中道行差距,無異於天壤之別。
那一刻,措手不及的呂丹田才明白一個淺道理,“眼前”這個貌似很好說話的年輕人,並非是因為一顆柿子而不得不擺出一副好脾氣。
徐年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帶著劍匣返回西壘壁戰場,把大涼龍雀劍還給薑泥。如何?”
呂丹田咬牙切齒,打死都不肯說話,遭此辱,而且沒有還手之力,讓這位西楚劍道執牛耳者心如死灰。原來武評有條批注所言不虛,天下武夫,只要不曾躋陸地神仙,那麼哪怕已經是擁有大千氣象的天象境界,在徐年曹長卿鄧太阿拓拔菩薩這四人之前,就會跟指玄金剛境界甚至是二品小宗師一般無二,皆是只有束手待斃的境地。
徐年收回並攏雙指,“百裡飛劍,前輩威風也抖摟過了,那麼接下來幫忙捎句話給你們陛下,我徐年會去找,有話當面說。”
呂丹田雖有頹然神,卻絕無退之心,瞪眼厲道:“徐年,東西我帶來了,就不會帶走!你有本事就自己帶著劍匣,衝過吳重軒大軍防線,衝過我大楚重重鐵甲!”
徐年一笑置之,“也好。”
袁左宗在不遠微笑道:“放心先行,許拱之流,還不需要王爺親陷陣殺敵。”
徐偃兵笑道:“要不要我或是從吳家百騎中挑選幾人隨行?”
徐年搖頭道:“不用。”
袁左宗和徐偃兵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徐年突然笑臉燦爛起來,“當今天下,哪裡去不得?”
徐偃兵嘖嘖道:“這話真欠揍。”
袁左宗一臉深以為然。
看著北涼三人的雲淡風輕,被晾在一邊的呂丹田有種很古怪的覺。
既有如重新見到徐家鐵騎的仇恨,也有設地大丈夫當如此的理所當然。
徐年不再理睬百集的劍道宗師,轉過去,雙指扯住包裹劍匣的棉布一角,輕輕扯,出那隻紫檀劍匣的真容,眼神中出一抹恍惚,但是很快就臉堅定,略作思索,徐年自言自語道:“等著。”
瞬息過後,人走匣留。
天空中響起一陣聲勢壯烈遠勝先前呂丹田一人一劍的悶雷聲響。
轟隆隆的巨響,如同天空有一千丈萬丈長的竹,在替中原辭著舊歲。
呂丹田滿臉震驚。
老人隨即苦笑一聲,低頭看了眼那柄懸佩了四十年的長劍,“老夥計,對不住了。”
失魂落魄的呂丹田也在徐年之後立刻駐地。
長掠而去的老人心中浮起一個念頭,是該真正離開江湖了。
一柄長劍在天高地闊的雄偉畫卷中,如一縷發墜落於地。
很多年後,一名早年決意離開廣陵道戰場的無名小卒,在深山峻嶺中僥幸所得一柄棄劍,然後當他在江湖上大殺四方的時候,手中所提正是那柄劍篆刻有殺徐二字的名劍,又在很多年後,在這位在南方江湖如日中天的劍道宗師,赴北挑戰已是當之無愧天下第一人余地龍,結果手中劍被生生折斷。也正因為此事,與這名劍客相莫逆的一個遊學儒生茍有方,橫空出世,第一次出現在江湖視野中,跟命中宿敵余地龍有了第一場巔峰之戰,在那之後,余地龍與憾落敗的茍有方便有了十年之約,之後整整六十年,兩人各領風三十年。
但是當下的江湖,余地龍還只是幽州騎軍的一名斥候伍長,茍有方還是一個在武帝城賣小籠包的年。
還有徐年曹長卿這四座巔峰屹立於江湖之上,還有徐偃兵顧劍棠在的十座高山橫亙在江湖後輩眼前。
此時袁左宗憂心忡忡說道:“你說王爺會不會先繞路去一趟廣陵江?”
徐偃兵點頭道:“你是說先去找陳芝豹?我想會的。 ”
然後徐偃兵拍了拍袁左宗的肩膀,“該擔心自己境的,難道不該是陳芝豹嗎?”
袁左宗會心笑道:“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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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山河逶迤壯麗,廣陵江上,一艘艘高大樓船戰旗獵獵。
江心一艘猶如鶴立群的旗艦上,白男子走出船艙,手中拎有一桿長槍。
梅子酒。
此時江水滔滔。
天上大風。
仙人南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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