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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西楚京城萬家燈火。有人歡喜有人愁。
已經夜上鎖的宮城一扇扇大門依次打開,一架不合規矩不合禮製的馬車緩緩駛,走下一名沒有披袍的枯槁老人,新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剛要上前攙扶,就被老人搖手舉手。
老人跟著莫名其妙就為大楚宦第一人的掌印太監,後者的心忐忑不安,不知道老太師為何執意要連夜造訪宮城覲見陛下,更不知為何陛下要在那座太極殿面見這位中書令。
太極殿大門開,孫希濟吃力地一步一步走上臺階,殿燈火搖曳,老人依稀可見皇帝陛下的影。
掌印太監到一種風雨來的凝重氛圍,因為那位大楚的皇帝陛下既沒有高坐龍椅等待老人,也沒有走出大殿迎接這位大楚王朝的定海神針。
站在大殿門檻之後,穿龍袍。
雙手負後,竟然是一種拒人千裡之外的倨傲姿態。
孫希濟在距離大殿門口十數步外停下,凝視著,老人滄桑的臉龐愈發苦。不僅僅是因為今天中書令府邸出現了一場險刺殺,更多是眼前子第一次如此直白流出來的抗拒,讓老人既有灰心又有愧疚。
孫希濟在掌印太監彎腰後退遠離大殿後,緩緩說道:“陛下,宋家如此有負大楚,如此有愧大楚讀書人,老臣孫希濟雙眼昏聵,難辭其咎……”
那個背對殿燈火的子,的面容晦暗不明,打斷了孫希濟的言語,“面見一國之君,為臣子,難道不該下跪嗎?!”
連離先帝都待之以禮的老人沒有毫惱怒,心中反而有些釋然,只見孫希濟雙手互拍一下袖口,毫不猶豫地跪下去,“臣孫希濟,大楚中書省中書令,叩見陛下!”
冷笑道:“中書令大人今夜沒有穿服便宮面聖,朕念你年歲已高,就不怪罪了。有話就說吧,朕洗耳恭聽!”
孫希濟始終低著頭,用盡氣力沉聲說道:“陛下,宋家不可信,朝中位列中樞的許多文不可信,甚至老臣孫希濟也可不信,但是懇請陛下相信前線二十萬將士,懇請陛下不要遷怒於所有為大楚赴死的英烈,不要……”
大楚帝薑姒第二次毫不客氣地打斷老人言辭,“遷怒?你別忘了朕現在就站在你眼前,就站在你十步之外!朕若是真想遷怒你們,你們真以為活得過太落山之時?”
提高嗓音,“宋家是睜眼瞎,但是朕可以告訴你孫希濟,就算京城沒有曹長卿,沒有忠心於朕的林軍,朕一樣可以殺所有膽敢背叛大楚薑氏的臣賊子!”
孫希濟雙掌手心在冰涼的地面上,手冷心更涼。
沉默片刻,老人只聽言語中無盡悲苦,“朕一人有十萬劍,原本是用來殺離大軍的,不是殺大楚臣民的,更不是……”
之後的含糊低語,年邁老人已經本聽不清楚。
孫希濟跪在那裡,無言以對。
大門突然關上,隔著大門,大楚帝譏笑道:“你走吧,請你孫希濟放心,請大楚放心,朕既然是先帝的兒,就會跟先帝一樣死在皇宮!”
老人艱難起,看著大門。
被拒之門外的中書令大人轉離開,沿著那條雕刻有金龍祥雲的丹陛,走下臺階後,低眉順眼的司禮監太監如一隻夜貓子,安靜站在那裡等候已久。
這位在弱冠之年便得以躋大楚中樞的老人,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主跟宦攀談的次數屈指可數,老人自嘲一笑,今夜依舊沒有開口客套寒暄,就這麼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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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闌珊,一棟幽靜小院,穿龍袍獨自坐在門檻上,腳邊整齊擱放有一雙蠻錦靴子,膝蓋上橫放著那柄刀,低著頭,掏出一枚枚珍藏多年的銅錢,從刀鞘這一端擺放到另一頭。
被視為坐擁大楚江山,但是從來隻覺得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當,其實就是這些銅錢。
這輩子最信任的兩位前輩,羊皮裘老頭兒和棋待詔叔叔,都把當是百年難遇的劍道天才,但是在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他一起遊歷江湖的途中,總是不樂意跟隨李淳罡練劍,六十年前多江湖宗師能夠得到李劍神三言兩語的指點,覺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看過了那個人的練刀,覺得太辛苦太可怕了,所以不敢練劍,只知道自己的膽子那麼小,膽子小了那麼多年,被欺負了那麼多年,憑什麼明明可以輕松讀書賺錢,還要練劍還要去打打殺殺?其實那時候本不敢承認一件事,就是如果萬一真有天,練劍練了陸地神仙,難道真要一劍刺死他?
今天撕破君子面皮的老混帳宋文不管如何悖逆行事,其中有句話畢竟道出了很多大楚老的心聲,那就是哪怕北涼是薑泥的棲之地,也絕不會是的安心之地。
徐家和薑家,不是尋常鄰裡間那種尋常長輩的磕,而是徐家鐵騎踏破了大楚山河,是徐驍親手死了大楚先帝和大楚皇后,是徐年的父親親自殺死了大楚新帝薑姒的爹娘。
但是,如果僅是這樣,早就對大楚記憶模糊的,習慣了遇到事就躲起來的,不是不可以離開京城。
夾在離北莽之間的北涼已是如此艱難,那麼那個從他爹手中接過擔子的家夥,他不但需要面對北莽百萬大軍,而且背後是懷有戒心的中原和朝廷,如果他今天帶走?帶走大楚的皇帝,接下來他該怎麼面對天下人?
天下人又會怎麼罵他?
第一場大戰,北涼鐵騎已經死了十多萬人,難道要只是因為這麼一個禍國殃民的狐貍,就要多死很多原本可以轟轟烈烈戰死在涼莽戰場的北涼鐵騎嗎?難道他真的能夠不為此愧疚嗎?
是個很怕承擔責任的膽小鬼,以前就是個在清洗的時候會罵人的丫鬟,就算可以沒心沒肺不管不顧,待在你後裝作心安理得,但你徐年的安心之地,會沒有的。
知道在整個大楚版圖,在這二十年裡,很多百姓私下都說大楚之所以滅亡,是那個早已記不起面容的娘親害的,否則泱泱大楚,君王英明,文臣薈萃,武將善戰,百姓安樂,怎麼會輸給北方那個連君臣禮數都不知道的蠻子離?不願意相信這件事,但有些時候還是會怕,怕自己為他的紅禍水。
如果是三年前的,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隻覺得天底下一對男,只要相互喜歡就應該在一起的,那麼就會跟他走。
但是在進廣陵道以後,雖然那些天下大勢都不懂,可是想來想去,想過了無數次久別重逢的場景,到最後都發現自己不敢走,不能走。
不知道多次躲在被子裡哭泣,不知道多次面見臣子的時候手心都是汗水,不知道多次想要劍飛行直奔西北關外,去看他一眼,或者遠遠看一眼清涼山,看一眼武當山的那塊小菜園子。
捂住心口,可還是心疼。
燈火闌珊,很想他。
他來找,其實很開心。
很想告訴他,刺你一劍,很後悔。
在將來的歲月,你可以恨我。
但你不要不喜歡我。
抬起頭,滿臉淚水,輕聲泣道:“就算你不喜歡,也隻可以不喜歡西楚的薑姒,不可以不喜歡薑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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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頭去,萬家燈火。
有個年輕人就像無所歸去的孤魂野鬼,安安靜靜坐在城頭上,他背對城外,面對城。
每隔一段時間,他的都會搖晃一下,而潦草包扎的口傷也會滲出些。
一名高大白子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來到他邊,傷道:“何苦來哉,你這是在一人戰一國啊。”
年輕人默不作聲。
材高大卻面容極的子歎息道:“西楚氣數雖然所剩無幾,但依然不是一己之力可以輕易抗衡,尤其是你先前在廣陵江上和陳芝豹死戰一場,本就了傷。既然事已至此,你何必留在這裡雪上加霜?”
在練氣士大宗師的眼中,才可以看到那道屹立在西楚京城中心的氣運巨柱,不斷分出一條條白蛟龍,直撲而來,撞在他上。
這才是西楚自對付陸地神仙的真正殺招,至於那兩名守城人本就不值一提。
年輕人依然遠眺那座宮城,淡然道:“澹臺平靜,其實我知道,按照命數,天道對我徐年的厭勝之人,其實是兩人,除了碗中養蛟龍的謝觀應,還有你這位觀音宗宗主。只不過欽天監一戰,謝觀應被打了落水狗,不做天仙做地仙的呂祖便還魂出現,結果很可惜,洪洗象依舊不願接天人的第二次招安,所以我也知道,謝觀應氣數大傷後,獲益最大的世間人,其實是你。所以我在等你出手,與其等到以後你我反目仇,與其提心吊膽將來你壞我北涼氣數,還不如現在你我之間就有個乾脆利落的了結。”
澹臺平靜臉複雜。
徐年咳嗽幾聲,緩緩道:“在你決定出手之前,咱倆也算有些了,陪我聊聊?”
澹臺平靜點頭道:“好。”
雙腳掛在牆外的徐年微笑道:“你猜我見過那麼多江湖人,最羨慕誰?”
澹臺平靜思考片刻,反問道:“難道不是李淳罡?”
徐年搖頭道:“不是。”
澹臺平靜猶豫了一下,角微微翹起,“徽山軒轅敬城?”
徐年突然轉頭,有點氣急敗壞,笑罵道:“你找死啊!敬佩歸敬佩,但我可不想當軒轅敬城!”
澹臺平靜會心一笑。
徐年重新向遠方,滿城燈火點點,就像在抬頭看著夏秋的璀璨星空,“我最羨慕鄧太阿,不在意江湖起落,不在意廟堂雲波詭譎,離開了吳家劍塚就再沒有任何恩怨,無牽無掛,孑然一,騎驢看山河。我相信如果有一天,這位桃花劍神突然喜歡上了某個子,他和一定可以逍遙自在。”
澹臺平靜慨道:“真的沒想到會是鄧太阿。”
徐年雙手錯疊放在膝蓋上,“是啊。”
澹臺平靜坐在他邊,其實比他還要高出一些,“為何不走?”
徐年想了想,“大概是長大了吧,我其實沒有沒你想象中那麼傷心。”
澹臺平靜說道:“那還是很傷心。給心上人如同在心口上來一劍,不傷心就奇怪了。”
徐年冷哼一聲,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
澹臺平靜瞇眼輕聲道:“人這一生,各有天命,有些人總能做願意做的事,很幸運。有些人總能做喜歡做的事,很幸福。而有些人,只能做應該做的事,甚至有些人,只能做別人覺得他應該做的事。”
徐年啞然失笑,又牽扯到傷口,重重咳嗽幾聲,澹臺平靜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手幫他敲幾下後背,但其實連手指頭都沒有一下,心則是天人戰。
徐年很有自作多嫌疑地輕輕搖頭,笑道:“沒想到你也會安人,明天會不會太打西邊出來?”
澹臺平靜面無表,但估計哪怕沒有生氣,心也好不到哪裡去。
所以才坐下沒多久,就又重新起。
徐年有些好奇地抬頭。
沒好氣道:“了,吃宵夜去。吃飽了才有力氣打架。”
澹臺平靜從城頭掠向城。
徐年在後輕聲笑道:“傻大個,雖然你師父留下的記憶十分支離破碎,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他很在意你,起碼在他離開人世的時候,還在擔心以你會肚子。”
澹臺平靜瞬間漲紅了臉,差點直接墜地面。
等到離開以後,他繼續著那座宮城。
著。
想要地老天荒。
好像有位道家聖人說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不知坐了多久,昏昏睡的徐年猛然站起,站在城外城之間的城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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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有個人躺在一大梁上打著瞌睡,悠哉遊哉,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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