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年突然站起，褚祿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覺到不對勁，徐年輕聲道:“沒事，不用擔心，就算是撕破臉的最壞結果，我目前還應付得過來。【全文字閱讀】要看書 ”

一襲曼妙影驟然掠院落，子菩薩生青，正是爛陀山六珠上師，當年那位牽引襄樊城十萬孤魂出城的子仙師。

只不過此時景象有些目驚心，這位西域宗師的袍子上跡斑斑，臉蒼白，看到徐年和褚祿山後，淒然道:“有個種檀的家夥帶著北莽皇帝的聖旨登上爛陀山，裡應外合之下，我能逃出來，還是兩位上師拚了命的結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達給流州那幾千僧兵，要他們返回爛陀山，徐年，你早點做好準備，就算你們流州功強留僧兵，恐怕也只會留下一個患。”

徐年和褚祿山對視一眼，心都有些凝重，龍眼兒平原帶來的勝勢，竟然這麼快就在西域爛陀山還回去了。爛陀山總計兩萬僧兵的勢力，雖然並非是涼莽戰事中那種能夠稱為一錘定音的存在，但是這一來一去，幾乎就是四萬人的差別，原本兵力強盛的北莽能夠承爛陀山倒向北涼，更別提憑空多出兩萬牽製臨謠翔兩鎮的人馬，更重要是跟黃宋濮大軍一左一右，對流州足以形鉗製之勢，對兵力本就絕對劣勢的北涼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徐年站起問道:“大致過程是怎麼樣的?種檀僅憑一封北莽聖旨就能說服爛陀山那十數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應，爛陀山也該繼續搖擺觀一段時日才對。”

六珠菩薩捂住心口，“那道聖旨不但點名敕封數位上師為北莽國師，而且承諾北莽會將爛陀山傳承視為一國本，幫助爛陀山推揚佛法，與道德宗平起平坐，將來共分中原佛道勢力。與此同時，種檀孤登上爛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腳卻有奔襲而至的一萬北莽騎，答應下來，賓主盡歡，不答應，在種檀那個瘋子死後，雙方玉石俱焚。徐年，你說爛陀山答應與否?我原本要殺了種檀以絕退路，不料早就為北莽應的兩名僧人拚去命阻攔下來，現在仍然傾向北涼的爛陀山高僧……”

慘笑著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一人了。”

徐年思索片刻，先讓這位逃亡千裡的六珠菩薩安心休養，然後轉頭對褚祿山說道:“臨謠城牧蔡鞍山和駐地位於翔軍鎮的流州副將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了，兩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用六百裡加急驛騎給流州刺史府邸一封信，讓謝西陲頂替蔡鞍山擔任臨謠軍鎮的一把手，馬六可雖說已經被架空，但是在舊部中威還在，讓青蒼城派兵將此人‘護送’到我們涼州的清源軍鎮。同時分別給予謝西陲寇江淮兩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權！”

褚祿山點頭道:“除此之外，僅有鬱鸞刀的一萬幽騎趕赴流州已經不夠了，即便有寧峨眉經過補充過的四千鐵浮屠也一樣，恐怕得讓石符這個新任涼州將軍出馬才行。”

徐年有些無奈，“如此一來，謝西陲的建議就要臨時變我們北涼的重大戰略了。”

褚祿山笑道:“沙場廝殺不是士子科考，臨時抱佛腳，往往是大有用的嘛。”

六珠菩薩沒有著急離開小院，聽著兩人並未刻意遮掩的言語，依舊如同聽天書一般。

徐年讓褚祿山帶著六珠菩薩去找僻靜養傷，獨自留在小院中。

然後門口出現一襲再悉不過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複還的白狐兒臉，雙手按在左右腰間的繡冬春雷之上，臉雖然淡漠，但是那種如臨大敵的無形氣態，泄無疑。

這位十八停之後前無天人的武道宗師，能夠讓此人如此鄭重其事地謹慎對待，自然不是關系還算不錯的徐年。

徐年深呼吸一口氣，轉過，看到一個修長背影，站在那棺材旁邊，沉默不語。

那個與白狐兒臉一樣穿白的男人看似隨意背著大小兩隻布囊，一隻藏槍桿，一隻藏槍頭。

槍名梅子酒。

白人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語，“齊當國在領兵出征之前，曾經給我寫過一封信，說以後他萬一戰死了，就讓我空回北涼看看，在信上他還傻乎乎希我能夠為北涼效力，說做兄弟的，沒有邁步過去的檻。我收到信後就知道齊當國的‘萬一’，十有八-九會真，所以破例回到這裡，就是想著能夠讓他別真死了。沒想到你徐年這麼多年韜養晦，好不容易終於練武練了個武評大宗師，還是半點用都沒有，在戰場上連一個人都救不下來。”

不管是那場春秋戰事裡的徐家軍中，還是在擔任都護十多年裡的北涼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男子，今天破天荒說了很多話。

白狐兒臉雙手拇指分別將繡冬春雷推刀出鞘寸余。

徐年站在兩襲白之間的門口。

與此同時，六珠菩薩也站在院外，整座懷關也開始聞風而，鐵甲錚錚，響徹大小街道。

攜帶梅子酒回到北涼的陳芝豹轉過，直截了當問道:“誰殺了齊當國?”

徐年回答道:“洪敬巖。”

陳芝豹反問道:“拓跋菩薩有沒有對齊當國出手?”

徐年沒有繼續答話。

他與這位歸順離朝廷的白兵聖之間，其實說不上話，當初白送行世子殿下離開涼州是如此，上次在廣陵江上重逢一戰也是如此。

在黑一大片鐵甲擁簇下的褚祿山單獨大步小院，走到徐年邊，高高拋出手中那壺酒，沒好氣道:“姓陳的，在這裡說風涼話，給老齊祭過酒，給老子趕滾蛋！”

陳芝豹抬手接住那壺綠蟻酒，在棺材前蹲下，打開酒壺，慢慢倒酒在地上。

誰都不知道，清高自負如陳芝豹，這輩子真正視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為徐驍義子且譽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大惡卻才華橫溢的褚祿山，更不是曾經對他極為推崇的現任涼州將軍石符之流。

而是這個躺在棺材裡的齊當國，一個在北涼在離在北莽都名聲不顯的男人。

先前在北涼，陳芝豹只有那座遠在關外黃沙大漠裡的偏遠宅子，也只有齊當國多次造訪，兩人也從無相談甚歡的場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齊當國是一壺壺豪飲，一向不喜歡飲酒的陳芝豹便陪著小酌幾杯。每次陳芝豹返回涼州州城，幾乎從不住在清涼山王府，都會借住在齊當國的那棟宅子，即便是姚簡葉熙真兩人盛邀請，也做不到這一點。白羽輕騎舊主韋甫誠和鐵浮屠上任統領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為何他們心悅誠服奉若神明的陳將軍，會樂意跟一個隻曉得衝鋒陷陣的小小折衝都尉打道，甚至在齊家宅子裡私下喝酒的時候，陳將軍被那個大老借著酒意“教訓”幾句，也不生氣，而只是流出幾分無奈的笑意，那兩位跟隨白兵聖出涼赴蜀的嫡系大將，這麼多年一直清晰記得某次新年清晨時分，借住在齊家的陳將軍一大早就被齊當國喊起，非要拉著一起去張春聯和福字，陳將軍隻得跟著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韋甫誠和典雄畜氣得差點當場就要跟沒有眼力勁的齊當國翻臉，在他們看來，陳將軍肯下榻在你齊家就已經是天大面子了，竟然還敢得寸進尺，這不是找削是什麼?但是不知為何，面對每張一幅對聯一個福字就要不厭其煩念一句好的齊當國，陳將軍始終沒有半點異樣，只是在歪的時候提醒一聲，後來想破腦袋也沒弄明白的典雄畜壯著膽子去問陳將軍，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戰場上齊當國救過陳將軍，所以才這麼念舊?陳芝豹當時笑著搖頭，說跟隨大將軍南征北戰滅六國，只有他救別人的份，就像那場公主墳戰役救了袁左宗一樣，尤其是救齊當國就多達六次之多，僅是西壘壁戰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麼刨問底，陳將軍也沒有給出理由。

陳芝豹倒酒極其緩慢。

倒完一壺酒，輕輕把酒壺放在腳邊，抬頭看著那裝著那位故人的嶄新棺材，抿起。

徐家軍在離朝廷名聲鵲起卻尚未真正就大勢之時，實在是打了太多場苦仗，每逢敗仗，需要有人殿後之時，總會有一個不善言辭的憨厚年輕人率先站出來，“我來！”

誰跟他搶他就跟誰急。

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錢，當年在兵荒馬裡活下來就已經是賺到了，死了麼得關系！

春秋大戰，戰火紛飛，帝王公卿會死，販夫走卒會死，沙場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會兒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個年輕人那樣生怕自己不戰死的家夥，其實也不多。

那時候姓齊的年輕人，在世實在活不下去才選擇投軍之後，靠著出眾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驍親衛小頭目，然後在一次次鬼門關撿回命後當上了他夢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離定鼎天下，徐家軍將領風風進太安城，當時滿城風雨，都傳言他陳芝豹要封異姓王就藩南疆或者兩遼，然後是那個剛剛為大將軍義子的齊姓年輕人，拎著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話，“陳芝豹，你要是敢離開徐家軍，以後我就不把你當兄弟了！”

那時候聲勢宛如早年白僧人李當心在太安城的陳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這個其實一眼看去就很厲荏的家夥，撂出狠話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我齊當國自知配不上你把我當兄弟，但那是你陳芝豹的事，我反正還是把你當兄弟的。

當時陳芝豹沒好氣給他一句“酒留下，人滾蛋”。

齊當國下意識哦了一聲，到門口的時候後知後覺又跑到他跟前，打開酒，很認真說道:“”

當陳芝豹決定離開北涼之前，也拎著一壺酒找到齊當國，後者似乎有所察覺，笑意苦，大概是記起了當年的景，齊當國問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陳芝豹搖頭。

齊當國生悶氣喝完酒，最後說道:“只要你以後不跟北涼做敵人，那就還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時候你用梅子酒殺的第一個北涼人，肯定是我齊當國，這不是酒話胡話。”

陳芝豹從懷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一團，松開手後，化為齏絮灑落，“信已收到，不過你在信上說的有些事，我做不到。”

那個高大淳樸的年輕人，不論在沙場上殺過多人立下多戰功，都沒有褚祿山的梟雄氣，袁左宗的英雄氣，姚簡的才子氣，葉熙真的迂腐氣，上總會始終都帶著一鄉土氣。

以至於連死後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著的人一般土氣。

陳芝豹站起，沒有轉頭，冷笑道:“北涼三十萬鐵騎死絕，到頭來就只是保了離趙室一個平安?徐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年言又止，但是最後仍是沒有反駁什麼。

陳芝豹轉過的同時，摘下背後那長條行囊，出梅子酒槍的真容。

滿室寒氣。

“這北涼換是我的話，終有一天……”

陳芝豹角浮起滿是譏諷的笑意，視線略微偏轉，向褚祿山，平淡道:“你褚祿山不是想做文領袖想諡文貞嗎?我給你。”

陳芝豹的視線越過褚祿山和徐年，越過院門，依稀可以看到那裡的北涼鐵甲，“燕文鸞，袁左宗，何仲忽，陳雲垂，這些北涼徐家舊人，人人封王。”